第十四章 圈养
时间轴拉回当下,春晓二十一岁这年的八月十五武林大会。
最近几年江湖上也没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所以所谓的武林大会,已经成为各门派赏月聊天嗑瓜子交流感情的联谊会。各派重量级的人物都会出席,目的无非是向大家展现一下“老子身强体壮得很你们别打我家主意”,也就只是个走过场的仪式而已。而江湖八卦之王飞来轩主以及被公认为最有前途后起之秀的林梢的缺席,使得大会的星光更是暗淡几分。
好在大多数人最感兴趣的都只是“第一美人”的评选结果,倒也没有人因为太无聊而开始叫嚷着要比武要拼酒。不然的话,身为主办方的泰山派,大概会被请来打扫卫生的附近大婶们狠宰一笔。
评选结果出来,第一美人果然很美,虽然不满意奖品而哭得山崩地裂,“梨花一枝春带雨”的秀色,还是让一众大老粗们极是受用。
而年轻女子们的视线,则都集中在仲裁席一位姓殷的青年身上。
虽然从没见过,但大家都认识这张脸。就是因为附上了他的画像,上个月《飞来月钞》销量激增二十万册,本来还有人怀疑是飞来轩主笔下生花的结果,看到本人才感叹这世上真有如此俊美的男子。
这男子气质冷冽,从头到尾没有半点笑容,唯一开口说的话就是“畏武山庄已经有了新的女主人,你们莫再妄想”。那声音与他的气质也是相配到极点,也无怪乎一心以为第一名奖品就是畏武山庄少夫人宝座的第一美人,会哭得难以自制。
而这位殷姓青年的身份却没人说得出来,本来根据《飞来月钞》的暗示,大家猜他是畏武山庄少主,但是听他口气,那少主另有其人。而根据少林弥生方丈的介绍,这位殷公子是代替没有办法参会的飞来轩主列席,那么说来,就应该是飞来轩主的手下。可崇文堂的当家呼延禧,丝毫不顾自己是武林中大有名望的老头一名,一直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一副巴结的样子,可见他的身份绝不止飞来轩雇工而已。
美女侠女剩女们无不摩拳擦掌,就等他的身份确定,只要家里或者师门名头稍微有点响亮,立马冲上去先占先赢。
可是没有飞来轩主在场,确定身份竟然成了一道难题,交头接耳半天,众说纷纭,也没个准信。各家美女侠女剩女无不踌躇,现在冲过去得手的几率比较大,可要是这殷公子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就算成了好事,她们也不甘心啊。
就在这么僵持间,武林大会开始。各门派弟子在自家地盘上嗑瓜子喝茶,长辈们则到处找人寒暄搞交际。
“世伯,我说了不介意。”被人偷看无数眼的殷予樵,正在致力于摆脱呼延禧的纠缠。
“你不介意世伯我介意啊!当年真的是被你爹逼迫,我才不得不骗说你学武资质差,其实世伯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
“多谢世伯。我没有损失什么,您不用挂怀。”予樵口气疏离。说不生气是强人所难,小时候因为不适合练武伤心了多久,哪里是他们这些大人能够明白的?
“你没损失我损失了哇!你爹为了把畏武山庄搞成世袭,说什么都不准你练武,我也没理由阻止,只能放弃你这么好的胚子,可是现在存雅都已经认祖归宗,答应执掌畏武山庄,你也学了武,就让我当一下你的师父,好不好?”
“不必了,我有师父。”
“乔发那老小子哪里比世伯我强了?我跟你说……”
他接下来要说哪些话,予樵都已经能背下来了,“世伯,师门恩重,我不愿改投别派门下,失陪了。”他颔首为礼,扔下咋呼不停的呼延禧离开。
“师姐,他朝我们这边过来了!”冯涓兴奋地扯着春晓的袖子,春晓快到口的兴桃肉,就这样掉到了地上。只迟疑了一瞬,春晓飞快地把那半月形的果肉拾起,放进嘴里猛嚼——唔,真香!
“师姐,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啦!”
春晓低着头剥另一半兴桃,敷衍地道:“嗯,嗯,你说得对。”
“你——”冯涓还要再抱怨,却被出现在面前的高大身影打断,她马上双眼冒红心地望着这名冷漠男子。
“阿弥陀佛,殷施主,幸会幸会。”上缘师太走到他面前,合十行礼。
予樵不敢怠慢,抱拳鞠躬。
上缘师太看一眼跟在她身后的爱徒尹听竹,对予樵道:“不知施主来到本派营地,有何贵干?”
予樵早有准备,不假思索地道:“在下受飞来轩主之托,想要给峨眉做个专门访谈,不知师太意下如何?”
专门访谈?就是在《飞来月钞》上用十页以上的篇幅介绍特定门派,专拣好的说,杀人放火都能编派成除暴安良的那个“飞来专访”?
峨眉子弟们个个兴奋,要是被《飞来月钞》一登,峨眉派本来良好的声誉必然更上一层楼,要求入门的徒弟也会跟着滚滚而来吧!另外畏武山庄的统计显示,上过“飞来专访”的门派,门下弟子两年之内都是相亲市场上的抢手货,十分容易娶到好妻子或者嫁个好丈夫。可以想象要是峨眉被专访,俗家女弟子的行情必然会上升不少。如果运气再好一点,能够在《月钞》里直接出现自己名字,比如“正在专心纺织的俗家弟子某某某说:如何如何”、“正在抄写佛经的比丘尼某某动情地道:如何如何”,就是让人迅速名满江湖的最佳途径啊!
面对弟子们殷切期盼的眼神,上缘师太也没有让她们失望,“承蒙青眼,贫尼荣幸之至。不过峨眉是佛门清静之地,施主身为男子,恐怕行事有些不便。”
“在下会在山脚觅一处居所,每日如蒙惠赐一顿中午斋饭,予樵感激不尽。”
“原来这位殷公子叫做‘予樵’,多好的名字啊。”冯涓低声发着花痴。
春晓侧着头忙于咬破兴桃,半天才把她的话收纳入耳中——“殷予樵?”
“对啊,殷予樵。”
春晓第一次把注意力放在与师叔谈话的年轻人身上。哇,果然长得很不错,而且这个名字这张脸——“殷哥哥?!”
予樵转头瞧她,眼光中像是没有半点惊讶,淡淡地斥道:“安静些!”
春晓跌跌撞撞地拨开人群冲到他面前,“是你吗?你变得好高啊!你怎么来了?你出师了?什么时候出师的?乔伯伯有没有把你教成怪人?你回过家了吗?”
“嗯。是你自己矮。武林大会。对。两年前。没有。回过。”予樵简洁明了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指着她的嘴角,“沾上东西了。”
春晓嘿嘿一笑,把兴桃的碎肉抹掉,然后她的鼻子猛烈翕动——好熟悉的气味!仔细一看,胡子大哥和殷哥哥的眼睛也有点像呢!
“殷哥哥,向你打听一件事哦。你有没有大哥或者叔叔之类的,和你身上的味道一样?据说这味道只有我闻得出来。”
“你这笨蛋!”予樵气极。她竟然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两边是同一个人!而且“大哥”就算了,“叔叔”是什么意思?他蓄须的样子真有那么老吗?
春晓眨了眨眼睛,无辜地道:“你为什么骂我?”
“名字为什么不加姓?”峨眉弟子的名册里,她只有“春晓”二字,“曾”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害他找人找得要死。
予樵这句话问得十分突兀,神奇的是春晓竟然能听懂,还很流利地回道:“管家伯伯说去了姓氏,觊觎遗产的人就难找到我。”别看她现在过得无忧无虑,爷爷去世前后,可也是因为巨额遗产闹过大风波的,拜入峨眉派门墙的事情,在宣化也是不宣之秘。
“你怎么不带剑?”
春晓摸了摸悬在腰间的沉重佩剑,更加无辜,“我带了啊。”
“我说在沧州的时候。”就是因为她不佩剑,也丝毫感觉不到身负武功,予樵压根就没把她往江湖人士上想,导致到现在才在这里捉到人。
他们“姑且算是”缔结婚约的当天,就有人来报说沧州城北江湖豪客闹事,他受人之托责无旁贷,自然前去处理,留春晓在茶楼,还叫了一大堆好吃的给她解闷。谁知道回去接人的时候,她竟然留下一封语焉不详的信就走掉了。那信全文十一个字,如下:“我先走,你好好赚钱办聘礼。”
这笨蛋从来没提自己是峨嵋派的门徒,因此予樵觉得自己赚到的钱足够准备丰厚聘礼时,就一门心思跑去河北宣化找人。当年的曾家牧场门庭已改,无论找谁都问不出她的下落。予樵一忽儿担心她是去唐门找人复仇,奔到唐门一点消息都没有;又一忽而猜她会去九江凭吊父母,赶到九江还是音信杳然。无计可施之下,他不得不求助于同父异母的哥哥,也就是飞来轩主涂存雅。涂存雅的档案中,有一百二十八个人叫做“春晓”,姓李姓王姓陈的都有,就是没有姓曾,年纪对得上号的,也有六十来个。予樵正准备一个个去看过来,涂存雅给了他两个建议,先是画个像到处发,引得春晓过来寻他。予樵直到那期的《飞来月刊》样刊到手,才意识到涂存雅强烈要求他剃了胡子,根本就是不安好心。第二个建议是去各派人士聚集的武林大会找找——虽然这个建议同样另有图谋,不过看在歪打正着的分上,予樵决定适当降低对老涂展开报复的烈度。
春晓听到他的问题,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脑袋,把予樵拉到一边,低声说:“因为这个剑很重啊,我只要绑着走一天就腰酸背痛,所以就让庞嫂帮我拿了!”代价是给庞嫂买了一条丝巾,太值得了!春晓跟着叮嘱:“你不可以说出去哦,被师叔知道了,又要骂我。”
现在最想骂你的人是我你知不知道!予樵在心中狂吼,碍于众目睽睽,只得暂时压抑怒气,“以后不许偷懒!”
春晓瘪瘪嘴,“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不要计较啦。”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想了好久,忽然惊呼一声,扯着予樵的袖子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沧州没有带剑的?你看见我了?看见我都不来打个招呼,太不够意思了吧!”
唔,他身上的香味真的很像胡子大哥。她家那位胡子大哥,不知道在哪里出卖劳力,辛苦攒聘礼。要知道他准备聘礼这么不容易,当时就不该提这个。能早一点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他们并没有多熟,早一点在一起,就多一点相处时间。
予樵一字一定地对她道:“你最好自己想清楚这件事。”
他这一年多来辛苦奔波,又担心个半死,这笨蛋却在峨眉山开开心心赖着,脸又明显胖了一圈!
春晓惊疑不定地盯着他看来看去,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终于——“殷哥哥,你脸上怎么多了一颗痣?”
随即她被狠狠捏脸颊的惨叫声响起。而这熟悉又“亲切”的手指触感,终于让春晓顿悟了自己摆下的大乌龙。
峨眉山上的一条小溪边,冯涓卖力地搓洗着衣服,问道:“春晓师姐,你真的和殷公子青梅竹马过啊?”
春晓抓着手里的青菜发呆,好半晌才回应道:“也不算吧,就是结伴同行了几个月。”
“那,殷公子真的是畏武山庄的少主吗?”
“大概吧,反正他家在武昌。”
照理说胡子大哥来找她应该是件好事,可是自从知道了胡子大哥就是殷哥哥,她就莫名地别扭起来。总感觉像干了一件傻乎乎的事被揭穿。
胡子大哥是她认为值得嫁的男人,虽然是自己赖上去的意味多一些,她还是很确信胡子大哥准备好之后,就会来上门提亲,他一看就是那种信守承诺的人。
胡子大哥很冷漠,和别人都保持着距离,却不会厌烦她的过于接近。所以春晓当时就认定胡子大哥是喜欢她的,后来的日子里想想,自己好像没有什么资本让人家一见钟情,只有不断找着“天真可爱”、“单纯善良”之类当作闪光点来自我安慰,连“胃口好容易养活”这种,也被郑重地列入优点之中。
这些作为一对陌生人情缘的开始,或许足够了。但那个人是殷哥哥,却又要另当别论。
殷哥哥一开始就认出她了。既然是知根知底的旧识,看到她喝醉酒,殷哥哥性格外冷内热,照顾她一番,也在情理之中,并不需要附加的感情。之后带她去吃饭,拿她做挡箭牌,亲昵地捏她脸,予樵都做得自然而然——春晓真的没想到自己竟然是这么迟钝的一个人,人家摆明了和她熟得很,她却还在那里认为这是某种好感的表达,更傻乎乎出口求婚……哦,好尴尬,佛祖,请让殷哥哥失忆吧。
然后最奇怪的问题就是,殷哥哥怎么会答应她的求婚?
难道就因为她闻到了殷哥哥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过的体香,他觉得此事十分值得研究,所以才想把她圈养起来?
——开什么玩笑!
对,开玩笑!
其实是开玩笑的吧?殷哥哥因为知道是她,所以就很随意很散漫地答应了这桩婚事,反正大家是朋友是旧识,好说话,要毁约要改口,都是一句话的事情。也许殷哥哥也以为她是在开玩笑,于是很善良地奉陪了一把而已?
可、可她是认真的啊。是对胡子大哥认真,要知道是殷哥哥,大概就认真不起来了吧……但明明殷哥哥就是胡子大哥!
不对不对,主要问题不是这个,而是殷哥哥到底有没有在开玩笑?
从泰山回到峨眉山的路上,春晓不断想着到底哪个问题更加重要,脑袋瓜子里已经一团糨糊,完全搞不清楚了。
唉,真苦恼。
“春晓师姐?春晓师姐?春晓师姐!菜叶子都被你揉烂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