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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覆手为云翻手雨

嘉靖府的大牢划分各种等级,当然比不上阴间地狱有十八层,仅仅三层。

最底层是死牢,专门关押等候勾决秋后处斩的死囚;第二层是重刑牢,关押着刑期在十年以上的囚犯;第三层是轻刑牢,刑期在十年以下的囚犯和待审的囚犯都混乱地关押在一起。李去非也是被关在这里。

冯知府对待这书生的态度前后变化、暧昧不明,押送李去非的差役摸不透大人的心思,便不敢亏待他,竟把原本两间囚室的犯人合在一处,专门为他空出单间。

李去非笑眯眯地道了谢,走进去拣了处干净些的地方坐下,等人走门关,便双目一阖,打起了瞌睡。

再醒来时,已是连监牢也变得安静的深夜,头顶处唯一的小气窗投进明澈的月光来,刚好把她笼罩其中。

李去非仰起头,有些惊讶。她前天夜里观星,星象显示连续七天夜夜都会降雪,今天只是第三夜,却是这么好的月光。

她微微摇首,果然覆手为云翻手雨,天意根本非人力可预测么?

牢门外传来声响,李去非心道来了,转眸望过去。

来的是一群人,当先一名青年与冯知府面貌有五六成相似,神态却颇为骄横。李去非一眼便知他定然是强抢民女的罪魁祸首,传说中的冯衙内了。

不过她等的不是他,也没有料到他会在此等敏感时刻身处嫌疑之地,该说他太蠢,还是说他对徐“用情”太深,以至乱了心志?

李去非弯弯嘴角,也不主动行礼问安,双手拢入袖中,气定神闲地看着他。

冯衙内的心情很不好。自从半个月前在集市上偶然见到许青青,他便被这小家碧玉迷得神魂颠倒。先是派人求亲,许老爹拒不肯将女儿嫁人做妾,竟将人轰出门去。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便也不再客气,直接上门硬抢了人,藏到近郊的别庄。谁知那帮没用的蠢才竟让她逃了!历经周折,好不容易小美人终于到手,他打醒了精神打算好好享用,偏又来了个什么丞相大人的亲信。呸!芝麻绿豆小官,不过是个男宠!偏老爹被人家几句话就吓得服服帖帖,硬逼他收敛,秦辅之身在嘉靖一天就不准他碰小美人。

冯衙内磨牙磨得山响——爹啊爹,你还是我的亲爹吗?看得到吃不到,你是要憋死你儿子!

算了,不让他玩女人,他玩男人总行吧?冯衙内眯起眼觑着李去非。他听说了公堂的事,对李去非极之厌恶。区区一个秀才,居然比他堂堂衙内还嚣张。冒充丞相门人,无故敲响鸣冤鼓,哪条都是重罪,冯衙内不明白他爹在犹豫什么,既然那男宠一口咬定此人是假货,就该当堂乱棒打死,没得浪费牢房伙食!

冯衙内越瞧李去非的笑容越不顺眼,他招招手,马上有手下附耳过来。

李去非冷眼看他吩咐了几句,主仆两人一起嘴歪目斜地淫笑,大略也猜到冯衙内想了什么法子折辱她。

她还真是……怕啊……怕她有个万一,赵梓樾之怒,虽不能“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来个“慧星袭月”、“白虹贯日”,“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倒是易如反掌。她要赵梓樾学武,是希望他能保护自己保护她,可不愿他因此以武犯禁,有朝一日背上刺杀朝廷命官的罪名。

那名手下不怀好意地睨了李去非一眼,走进黑暗中。李去非看向洋洋得意地等着看好戏的冯衙内,动了动身体,坐直了,轻声道:“冯衙内。”

“嗯?”冯衙内以为她要求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暗道晚了,本衙内今天非玩死你!

李去非唇角含笑,神态诚恳,款款地道:“据小徒言道,当日衙内‘请’徐……呃,许姑娘回府,他曾在许家门前见过衙内。小徒盛赞衙内人品世所罕见(的丑),今日有幸一晤(算我倒霉),果然令人睹之忘忧啊(哭都哭不出来)。”

她这番话出口,冯衙内先是被捧得飘飘然,再听她一口一口“小徒”,终于想起当天遇见那名生平仅见的绝美少年,原来是这酸秀才的徒弟,看着年岁也差不了多少啊……不对!冯衙内生生打个寒战,赵梓樾显露那招轻功又浮现脑中,飞檐走壁悄无声息,如若伤了这般高手的师傅,他以后夜夜还能睡得安稳?

那名手下正好回来,身后跟了几个牛高马大的囚徒,蓬头垢面衣不蔽体,越发显得穷凶极恶。手下笑得谄媚,附在冯衙内耳边低语,李去非隐约听到几个不堪入耳的词,几名囚徒向她盯来,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泛着绿,近乎兽类。

冯衙内也盯着李去非看了许时,脸上神色变幻,忽地煞气十足,忽地又惊慌失措。李去非垂下眼眸,沉默以对。

冯衙内内心挣扎,是拿师傅要挟那美貌徒弟,还是怕了那武功高强的徒弟,不动他的师傅?

最后,遗传自冯知府的谨小慎微占了上风,到底美色时时有,小命仅一条。

李去非目送气势汹汹而来的一行人怏怏离去,吁出口长气,只觉背心衣衫尽皆湿透。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有人道:“真难得啊,你也有怕的时候。”

李去非绷紧的心弦又是一松,她等的人终于来了。

白天在公堂上假扮侍从的朝中新贵马炎正,此刻仍然不像个朝廷命官,黑布从头包到脚,打扮得像闯空门的飞贼。“飞贼”扯下蒙面巾,扬手跟李去非打了个招呼,邀功地道:“师兄,我来救你了。”

李去非却不如他想象中欢欣雀跃,略嫌苍白的脸上看不出半分高兴的神色。她歪了歪头,透过栅栏缝隙细细打量他一番,然后说出一句害他当场倒地的话:“你是谁?”

马炎正飞快爬起身,急惶惶地道:“师兄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师弟炎正,马炎正啊!”

李去非眨了眨眼,又说了句令他再次倒地的话:“我知道,刚才是骗你的。”

倒地的瞬间,上方传来李去非可恶透顶的笑声,这场景熟悉得令马炎正加倍懊恼,居然又上了这女人的恶当,他真是学不乖!

一骨碌爬起来,马炎正一边拍着衣衫上的灰尘,一边忿忿地道;“你简直是不要命了,居然跑到衙门来敲鸣冤鼓,还搬出秦辅之的名头,若不是今天刚好遇到我,我看你怎么收场!”

李去非徐徐收敛笑容,她何尝不知今日行事孟浪,但是……不得不为。

“师弟,”她轻声道:“你先帮我救一个人——”

“免谈。”马炎正断然拒绝,“你自身都难保,莫管他人闲事。”

李去非蹙眉,道:“师弟。”

马炎正与她四目相对,良久,叹息一声。

“我还不清楚你的脾气,冯衙内那点子事早就街知巷闻,白天在公堂上见到你,我就知你定是代人出头。我已经出言警告过冯彰,只要秦辅之在嘉靖府一日,你要救的人就比你安全。”他顿了顿,没好气地道:“秦辅之此刻离你不到五里地,我只能唬住冯彰一时,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说完,马炎正下定决心再不理李去非的任何话,一手拔出腰间的匕首,削向门上的锁链。

那匕首端是锋锐无匹,指头粗细的锁链应手即断。李去非“咦”了一声,起身走到近处细看。那匕首不过尺许长,锋尖却透出寸长的淡青色光芒,她微一沉吟,问道:“是青芒?”

“正是。”马炎正大是得意,刚下的决心即刻忘得一干二净,应声道:“前朝铸剑大师欧阳冶的遗作,传说中的神兵青芒。真正吹毛能断、削铁如泥,比这再粗一倍的铁链,也是一削就断。”

李去非把视线从青芒移到他脸上,道:“若我没记错,佑康三十七年秦相遇刺,皇上把青芒赐予他防身。”

“是啊,他一向不离身,我磨了很久他才借给我。”马炎正把青芒插回鞘内,推开牢门,叫道:“你还不出来?”

李去非非但没有出来,反而又退回原位坐下,怜悯地望着马炎正,摇了摇头,再摇了摇头。

马炎正被她瞧得浑身不自在,但他到底是聪明人,一怔间便想通了其中关键,兀自不敢置信,低呼道:“不会的!”

“怎么不会?”

“他不会骗我!”

“他为什么不会骗你?”李去非依然用那种怜悯的眼光看着他,声音平稳,说出的话却残酷得令马炎正心头一凉,如被青芒穿胸而过。

“是你先骗了他,自始至终,是你对不起他,他凭什么不能善加利用,以其人之道还诸其身?”

马炎正咬紧牙关低下头,抓住牢门的手指抠得死紧。他明知李去非是对的,却不敢抬头——不抬头便看不到李去非的眼睛,他怕她眼中的自己像个傻子。

而身后传来的声音打破他最后一丝侥幸。

“多年不见,三弟仍是心思灵动,论起见微知着,睹始知终,愚兄始终望尘莫及。”

那是一把温和悦耳的男声,几乎只凭声音就能想象这人温文亲切的面容和诚恳谦逊的神情。

马炎正更知道,这人只是貌似沉稳,其实骨子里尽是傲,表面愈谦逊内里愈轻蔑。好胜心天下第一,输不起,一输便会恼羞成怒……不笑的时候凛然,笑起来却出人意料的腼腆,开怀大笑还会掉眼泪、会肚子疼,甚至滚来滚去像孝子……

呵。

呵呵。

呵呵呵。

马炎正死死地抠着牢门的木头缝隙,指甲似乎裂开,很疼,他却张着嘴,无声地笑个不停。

不用抬头,不用看李去非的眼睛,他已然知道自己是个傻子。

天下最傻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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