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寒枝淅沥叶青青
一个月后,熊耳山。
茫茫山霭卷着初春的寒气奔驰在天地间,如果你能突破重重机关陷阱上了山,你会看到几只铜柱,铜柱后是用两只奇粗大柱撑起的华丽大门,柱是檀色,上面刻了两行草体大字:“电波机变,色丝妙绝。”
这里是夜多窟。
飞鸟掠空而上,转眼来到山腰地带,转翅斜斜飞过数十仗,眼前又是一座清凉静怡的庄楼幽院。
楼院有两道大门,左一道朱红色,右一道紫檀色,双门斜斜相对呈北斗七星式的广角。门前铺着大理石板,光洁如镜。青色围墙向两方延伸,拐入绿林之中,有气冲牛斗之势。无论是墙上还是门上都没有字,甚至,两扇大门上都没有铜首双狮锁,只在双门之间的夹角处放了一只镇角香狮子。
以手推门无论你用多大的劲,门就像胶合了一般,纹丝不动。若是遇上脾气不好的一个火大踹上去,痛的绝对是脚。
飞鸟不会笨到去踹门,震翅高飞,越过墙门之后回头再看,墙内也有一只镇角香狮子,正好与墙外那只方向相反。向内的双门上各有一字,朱红门上为“化”,紫檀门上为“地”,门缝正好穿过两字中间,完全没有破坏字体的笔画。
七破,化地窟。
数年前,曾经有位风水先生去七佛伽蓝上香,正巧遇到七破窟的人去捣乱,阴错阳差之下将他和一票型尚一起搬到化地窟来了。那风水先生一到此地,激动得语无伦次,颠来倒去念着什么“雾隐藏龙,腾蛇盘居,妙啊,妙啊”。我尊见这风水先生轻趣可爱,特别请他入内喝茶,风水先生在化地窟走了小半圈,拍掌直吟,“妙啊妙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妙啊妙啊,真可谓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妙啊妙啊妙啊妙啊”
他要背《滕王阁序》去和尚堆里背好不好?
夜多窟主闵友意第一个受不了,“你给老子闭嘴!”他提起风水先生的衣领抛下楼,反正下面和尚多,接他一个不多。
雾隐藏龙,腾蛇盘居——部众们出奇地喜欢这种风水说法,至今还时不时自恋一下。
临着朱红门的是一座青瓦飞檐的双层楼阁,门边双柱题字:“师有所成,思有所成。”上方草体行书三字——“师地楼”。
楼外影木稀疏,风吹叶摇,一派清幽焚香的白莲境界,里面居然
很热闹!
若大的正厅内,数十张长桌纵横交错,摆放得可以媲美八阵图。事实上,桌子的位置的确是暗藏玄机,但在不懂的人眼里,根本是乱七八糟。每张桌子后都坐了人,或男或女,乱中有序。除开大声小声交谈的,另有人奋笔疾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有人端茶凝眉,思家思国思美人,还有人掩卷扶额,先天下之忧而忧。
厅尽头坐着一个正在读书的年轻人,容貌清秀斯文,气质只能说他非常非常之内敛,敛到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出尘脱俗之处。不过当他从书中偶尔抬眸时,静如湖面的脸上会迸出刹那的精犀,像一抹流光镀在脸上。
他是化地窟侍座,忍行子。因为他姓灵,部众们都叫他“灵侍座”。
他看书很慢,久久才翻一页。那书的书名偏偏又很长——《江湖俊杰死前必做九十九事》。回忆起来,这书是他家窟主几年前在一家小书摊上发现的,当然,他手上这本也不是原本,据他家窟主说,原本在路上遗失了。他们按书名四下寻找,终于在一家快要倒闭的书铺里找到了两本。有了内容,要印多少本都不是问题了。
这书很经看,字字珠玑。他就常常一页看上两三个时辰到两三天不等。
“灵侍。”端茶凝眉的那位部众突然扬声,“咸宁伯指名要化地五残出单。他要求是五残出现后再给目标。他出的价格很高。”
“找五名部众去。”忍行子不抬头。
端茶凝眉的部众双眼一亮,笑起来。
“灵侍”又一名部众扬声,他还不及道出困惑,忍行子倏地站起来,指着左侧方的一张桌子大叫——
“快,艮位!把两张桌子连起来。”
部众们先是齐齐安静,然后看看窗棂透进来的日光,“轰”的一声动起来。
他们已经很习惯自家侍座突然爆一句“快,搬桌子”了。没办法,天不助他们就自助,谁叫他们家灵侍是个方位痴,重风水。灵侍不但让他们搬着桌子移来移去,就连他自己卧房里的桌子椅子也是三天一小变,五天一大变,有一次还差点开不了门(床都大挪移了)。不过他们家窟主非常听灵侍的话,至于信不信灵侍的风水之说,他们就保留了。
前段时间,夜多窟主有一次进不了师地楼(桌子把门抵住了),他不耐烦,跳上二楼以“鬼哭狼嚎”大骂:“灵忍行,你给老子够一点好不好,移个桌子就腾蛇飞龙了?谁信?管你是龙是蛇还是泥鳅,老子一样下锅!下次再让老子进不了门,老子把你师地楼的墙拆了听到没有9有你们——你们——你们——都给老子听清楚,不要他说搬你们就搬!你们要是很闲就去老子那里练功,夜多窟外的铜柱你们练了几根,啊?姓祝的,你听到没有——老子不说第二遍——”
呜,把他们化地窟上上下下都骂遍了。六月为什么不飞雪?
其实夜多窟主也不是小气的人,事后他们打听才知道,灵侍把夜多窟定我居的凳子移了位。定我居什么地方啊?夜多窟主的居所耶。偏生灵侍移了位却不提醒,害得夜多窟主回来绊了一跤其实没绊到夜多窟主,就是把他骗回来的长孙姑娘给绊了一下,结果长孙姑娘撞到脑袋,额角青了指甲大一块。长孙姑娘谁啊?夜多窟主的心尖最高点耶。灵侍的“偷偷摸摸”不呰于拍了老虎屁股,还拍青了一块,老虎能不怒吗?
所以他们受点牵连也可以理解。
噼里啪啦,等他们移完桌子,忍行子长长舒了口气,坐下,微笑,“继续。”
鸦雀无声
“今天的事议到哪里了,公乘先生?”忍行子问刚刚坐下的一位老先生。
这位老先生穿长袍儒衫,年近五十,面下有须,在部众之中算是年长的了。他是化地窟的文书先生,在世上无亲无故,独身一人,但和善可亲,学问渊博,又喜欢逗人,部众们都很尊敬他。窟里人每次见了他都会恭敬地叫一声“公乘先生”。他之所以愿意留在七破窟,用他自己的话就是——“怎么,你们看不得老朽在窟里养老吗?”
“议到青棂绝妙的单。”公乘先生含着趣笑瞥了眼先前被打断的那名部众,对答如流。
“青棂夫人的大女儿?”忍行子若有所思。江湖上,提起“南花北地鲸蜃宫”,大家会不约而同想到青棂夫人。鲸蜃宫地处南海一带,据说别的不多,就是美女多,当今宫主正是青棂夫人。见过青棂夫人的人都说她是个风华绝代的妙女子,夜多窟主闵友意曾经慕名“拜访”——说硬撞也不过分,他们以为夜多窟主是冲鲸蜃宫美女去的,不料他回来后放言江湖:“青棂夫人,我见犹怜。”好在鲸蜃宫没追究这话引来的流言风闻,此事不了了之。青棂夫人有一女一子,她最疼的不是儿子,却是长女青棂绝妙。青棂绝妙继承了青棂夫人的美貌,为不少青年俊侠所仰慕,前些年传青棂绝妙爱上一名江湖人,离开鲸蜃宫,后来不知为何只身返回,终日闭门不出。仰慕者多方打听,才知那江湖人负心薄情忍行子抬眼问:“她想买谁?”
“习非酒。”
忍行子双眼一亮,不及开口说什么,师地楼外传来一道熟悉的调子——
“噫——议事啊!”
众人的视线“刷”一下子转向门外那道风流身影,齐道:“见过夜多窟主!”
闵友意笑着捏捏耳朵,“你们家窟主呢?”杏花眼斜斜一瞥,青山的妩媚。
“化地窟主此时应在长不昧轩。”忍行子站起身。门外虚影一晃,人就不见了。
长不昧轩是祝华流居所,轩内有座小阁,名为“骑佛阁”,是他练字练剑之处。骑佛阁下层只有六根大柱,第二层是间四面推窗的书房。闵友意走进去时,乍起的春风将树上初生的粉色花瓣摇了下来,一时桃色点地红斑斑。闵友意深吸一口气,听骑佛阁上传来轻叹:“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
“始知人老不如花。”他昂头,快乐地接道。
“喂,老子接得不好吗?”
“你那是什么表情?”
“你非要提醒我老吗?”祝华流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的紫毫笔搁下。
闵友意纵身跃上,端详了他一会儿,语不惊人死不休:“你在思春?”
祝华流嘴角一扭,“你当我是你?”
闵友意从他书台上找了一把折扇,打开来摇得呼呼作响,“正所谓,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
他不得不瞪了闵友意一眼,以示警告。这只蝴蝶已经没救了,他知道。你别希望对他说一句“青竹蛇儿口”他就会反省,他一定会反将,“青蛇上竹一种色,黄蝶隔溪无限情。”
当然,闵友意也不是被他一瞪闭嘴的人。摇了一会扇子,他啪地收了,让扇子在指间旋旋一转,“华流,你在思哪家姑娘?不是我自夸,寺寺名花我尽知!”
“有何贵干,玉扇公子?”他重新拿起笔,风言风语不进耳。
“哦,还不是为了冬赛留下的尾巴找你商量。”闵友意端起正经表情。说起来,刚刚结束的冬季窟佛赛真是峰回路转,转得他们都莫名其妙。华流回窟没多久,一名少年自己找上门说出那幅画里封藏三十年的秘密。少年告知秘密的代价是请七破窟在今年举行的嵩山修武会上助其一臂之力,他要让那些自诩正义自持正道的武林帮派颜面扫地。夜多窟自然乐于煽风点火,虽然没什么银子,可他们得到来年对伽蓝和尚的支配权,有可为。
也正是这名少年,在三年一届的嵩山修武会上力战群雄,让天下新辈老辈叹为观止。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只不过,那是发生在少年身上的故事了。
少年叫陆堆。
想不到的是,陆堆竟在日后与玄十三扯上了渊源。世事机缘,他们也始料不及。
此时,祝华流听到“商量”两个字,无比新奇地抬头直视,“我尊不是交你全权部署吗?”
“所以才来找你商量啊!”闵友意瞪他,“你当老子闲得跑来看你练字?”
“要人去找忍行。”他落笔一撇,撇得干干净净。
“老子不缺人。”
“要调度钱银去找茶总管。”
闵友意脸皮灰灰的,“老子不缺银子。”
“如果你是惹了麻烦怕长孙姑娘知道,去找虚语。她会有办法。”紫毫飞点转撇,一行漂亮的草书落于纸上。
闵友意用扇柄支着下巴,认真瞧了他半天,突然将脸凑近,“华流,你闷不闷?”出手如电夺他的毛笔。祝华流横笔一画,逼他抬手。若不抬,满手墨汁。闵友意转扇扫他手腕,他却直接将毛笔向扇面戳去。
“不给你写。”扇子向上抛,换手接住,闵友意吐舌,及时躲过写到脸上的软毫,“老子就陪你玩。”气随意动,楞迦变相十六式中一式“金翅取龙”应运而发。
祝华流慢条斯理地挡下这招,等毫笔吸饱墨汁后,两指错错一弹,毫尖直冲闵友意眉心,“象形。”
“雄雄龙牙!”
“指事。”
“灵龟摆尾!”
“会意。”
“鱼在在藻!”
“形声。”
“鱼在再在藻!”
“转注。”
“美人抬腮!”
“假借!”
“长拳左打猴!”闵友意长拳直攻,大喝:“老子看你还有什么好写!”
化地窟主微微一笑,抛笔掠起,玉身纵墙而退,银剑出鞘,光影如雨后彩虹,“红拂一枝。”一抹银停在闵友意腮下一寸,赫赫然是“分花拂柳剑”中的一式。
阁内静寂。蒹葭玉扇隔一抹银水遥遥相望。
“浪费老子的剑诀。”闵友意弹开扇子开始呼,“每次都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你这套剑法不好玩。干脆不要叫‘字书六剑’了,让老子重新帮你取个风华绝代的好名字。”
“有效就行。”他看他一眼,银水绕空旋卷,徐徐入鞘。
“说正事说正事。”闵友意拉着他一起呼扇,“以陆堆现在的功夫别说捣乱,随便一个掌门出手就能把他打趴了。我尊让我在三个月内把那小子调教出来,放你这里好不好?”
他奇怪地眯起眸子,“你为什么不去找庸医?”庸医那里乱七八糟的药多,要调教一个人不是难事。
“都叫庸医了!我才不找他。”闵友意愤愤地摇折扇。他那“端茶倒水一个月”的诺言还没实现完,庸医逮到机会就嘲笑他,他才不去。哼,他明明给他端了几次茶倒了几次水,是他自己不喜欢把他赶出去的,还敢嘲笑他?
“你自己带在身边不行吗?”放眼江湖,他的武功已是一等之绝上,调教一个陆堆也不是难事。
“老子讨厌男人。”
这倒是事实。
闵友意还要说什么,阁外传来一道声音:“忍行见过两位窟主。”
忍行不比友意,这么正经地来找他一定有事。祝华流探头示意,“上来。”忍行子跃上骑佛额,听自家窟主问:“什么事你拿不定主意?”
“青棂绝妙买了一个人,属下不知该不该接。”
“青棂鲸蜃宫的?”闵友意喃喃自语,回忆起什么。
“买谁?”祝华流瞥他一眼。
忍行子突然流露出一种神秘的表情,吐出一个名字:“习非酒。”
“这名字好熟”闵大公子扇风呼呼,就连忍行也一并扇到了,“老子好像听过”
“断肠玉笛。”祝华流任他的头发被扇风打得飘起来,他问忍行:“青棂绝妙买价多少?”
“五千两黄金。”
沉吟须臾,他冷冷勾唇,“加一倍。如果她接受这个价,接下。”
“可是”忍行子面有难色。要接这单不是不可以,但国有国法,行有行规,他们这一行属于同行相避,阳关道独木桥各走各的,平时尽可能避开,若情非得已撞上了,也要封剑相对,错身走过不回头。断肠玉笛习非酒是杀手,而且是一个在业内声名很高的杀手。
同行。
“哦!我记得了!”闵友意以扇柄拍掌,恍然,“断肠玉笛断肠玉笛。哎呀哎呀,原来是同道中人!”
忍行子忍俊不禁笑出声,瞧了自家窟主一眼,没说什么。他那一眼的意思,祝华流又怎会不明白。
同道中人——这话从闵友意嘴里吐出来,特别有歧意。
谁和这只蝴蝶同“道”了?
忍行子见自家窟主决心已定,便不再多劝。提价后,想不到青棂绝妙竟然答应,如此,化地窟承下这单。而化地窟对习非酒的追杀,竟让祝华流其后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