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万籁俱寂的夜。
当大多数人都在睡梦中时,两道出类拔萃的身影手持令牌,避开巡查的侍卫,施展轻功跃上三丈高的墙头,离开了日城。
前行一段路,确定四下没人跟踪,其中一人停下脚步。
“为何不走了?”泾阳回过头。
柳下少争似乎在想什么,半天,问道:“你都跟他们说好了?”
“是,我说有私事要处理,七天内回来主持大局。”泾阳缓缓说,“楚山孤一死,老夫人无依无靠,只能倚靠我来主持两城的事宜……”顿了顿,“你觉得有什么不对?”
“日城的百姓和月城的百姓都不知道你取代了楚山孤。”柳下少争若有所思地仰望那轮明月,“如果反过来呢……”
“你是说若楚山孤取代——”几乎同时,泾阳想到了被行刺的事。
不等泾阳说完,柳下少争修长的手指点住了她的唇,“你心里暂且存疑就好,一切都是表象,不到最后不要下定论。”
温热的手指令泾阳的脸一红,幸好晚上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她定了定神,“不要把我当三岁的孩子,泾阳好歹是一城之主,就算没师兄的狡黠,也可独当一面,关于日城与月城近日的事,我多少有点头绪。”
柳下少争瞅着她一径笑。
泾阳避开了他的视线,“你看什么?”
“在少争眼里你不是三岁孩子,也不是一城之主。”柳下少争神秘兮兮地说。
“那是什么?”泾阳狐疑地望着他。
柳下少争但笑不语,走了两步开口:“我们再往前走一段路,然后找个地方歇息一下,到了虚怀谷你就没机会歇息。”
“我不要紧。”泾阳仍旧往前走。
柳下少争伸手一抓,握住她的手腕,“听话。”
泾阳说:“那不如就地歇息——还走什么呢?”
“也可以。”柳下少争席地而坐,拍了拍身边的空地,“来,荒郊野外,坐在一起过夜比较暖和。”
泾阳盯着他半天没动地方。
柳下少争一本正经说:“你怕我又‘轻薄’你?”
泾阳毫不拘泥地坐到了他的身旁,“人人都说你柳下公子最爱美人,莫泾阳既然不是什么美人,有什么好怕的。”
柳下少争偏过头,似笑非笑,“何必妄自菲薄?”
泾阳没理他,稍稍侧了侧身子,靠在树上闭眼养神。
柳下少争也不再吭气,双腿一盘,默默地打坐,不知过去多久,忽然,浑然入梦的泾阳叫了一声,双手撑地,浑身战栗地挺直腰。
“泾阳、泾阳?”
柳下少争低柔地喊道,见她肩头还在颤,便伸手想拍一拍,哪知手指刚碰到衣襟,便被泾阳反手扣住腕骨,一个随之而来的力道让他差点被甩出去,幸好反应迅速,在身形前倾的同时,另外一手伸到了泾阳的腰后,五指一拢,牢牢卡主,不但没有被牵制住,反而居高临下将泾阳压在身底。
“放开!”泾阳用力挣扎却无可奈何。
柳下少争将她两手抓在一掌中,空出的手摸了摸挣扎之下散落在鬓角的发丝,濡湿的触感令他心头一软,“你做噩梦了。”
“不知道你胡说什么。”泾阳生气地说,“快点起来。”
柳下少争手指一拂,点了她的麻穴,将动弹不得的人搂在怀中,不再与她争辩,直到她的喘息由重变轻,有急变缓,方才低下头,在她耳边指点,“女孩子脆弱的一面,会让男人格外怜惜,这不是示弱,而是一种策略,嗯?”
“你觉得我在博取你的同情?”情绪稳定些的泾阳冷笑,“需要求人,我会直接而不是扭捏作态。”
“我是教你。”柳下少争无奈地摊手,“比如方才,既然做了噩梦,而我又在关心你,你就该让我好好安慰……然后……”
“然后?”她挑起眉,“我说什么你都答应了?”
“说不定哦。”柳下少争听到那恢复自若的口吻,也有了笑意,“你想要什么?”
那双墨色的眼眸如漆黑的夜幕,而闪烁的光泽则是点点星子。
“我……”
泾阳如同中了迷蛊,躺在一名相识不久的男子怀里,被他像婴儿般抱着,耳边是充满呵疼的嗓音,平生初次陷入难以自拔的境地。面对她毫不设防的纯净素颜,柳下少争也有一丝恍神,不过,很快清醒,故意与她拉近距离,贴着那诱人的红唇呢喃——
“告诉我。”
泾阳闭上了眼,无声无息的叹息流泻在唇齿之间:“我想要的很简单,又很难,也许是一辈子都做不到的。”
听到这么一番话,柳下少争也来了兴趣,将她放平之后,一手支颈,侧卧在对面,一眨不眨凝视,“让我猜看看。”
“不要随便臆测别人——”
“你想过哭。”
“你——”
“你想过逃。”
“我——”
“你想过死。”
“柳下少争!”泾阳几乎是悚然地吼出他的名。
柳下少争却是不慌不忙地揉她的发顶,“别激动,我欣赏的那个莫泾阳是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声色的女子。”
泾阳躲不开他的手只得持续以眼神瞪视。
“何必这么压抑?”柳下少争掏出扇子,给她扇了扇,“其实,只要双城不再为朝廷的供品而心力交瘁,身为城主自然没有那么大压力,而日子轻松的人,没有谁会笨到想不开要自寻死路。”
“公子哥儿说的倒容易。”泾阳笑得苦涩,“从小到大,我看着城里的百姓吃不好,穿不暖,还要被迫缴纳供奉朝廷的饷银,十几年如一日,哪有可能说变就变?我娘这一辈勉强撑下来,到我一代,更是责无旁贷。”
逃,那是最奢侈的想象。
“你要继续这么过去下去吗……”柳下少争冷不防说,“我看没这么简单。”
泾阳陷入沉思。
柳下少争解开她的穴,翻身坐起,轻摇着扇子,“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咱们之间远不可能只是师兄妹关系。”
含糊不清的语意使得泾阳一震。
“你我心照不宣。”柳下少争微笑如昔,“别把对方想得太坏,也莫把对方想太好,这才有一个余地。”
“你把事情弄得越来越复杂。”泾阳整了整衣襟,持剑起身,“我只不过是梦到溧阳有了危险,很不放心。”
“终于肯说了。”柳下少争拍了拍她的肩,“那么我也可以坦言相告,她不会有危险,有人保护令妹。”
泾阳敏感地一扬眉,“你不是不知晓她的去处?”
“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了。”柳下少争走了两步,拉开的扇子又缓缓合上,“我在途中确实遇到她被人追,但当时不清楚是你派的人,所以将她救上我的车,不过见溧阳姑娘精通岐黄,就与她定下协议,帮我医好百里封疆的伤,我就为她保密。”
“你!”泾阳怒气横生,“为什么不早说?她的离开,让两城陷入左支右绌的局面。”
“她留下,你会让她走上你现在走的路?”柳下少争一脸了然的模样,“到时的局面会比现在让你更难心安。”
“百里封疆在前线打仗!”忧心忡忡的泾阳口气凌厉,“据你爹说,朝廷派这位大都督剿灭西北地区劫持供品的响马,而那些贼决不是泛泛之辈,溧阳还小,万一出了状况,你来还我一个妹妹?!”
“你比她大多少?”柳下少争突然问。
“问这个做什么?”泾阳满心都是溧阳的安危,心烦意乱。
“你也比她大不了多少,为什么你可以独当一面,她不可以?”柳下少争轻笑,“我想溧阳一定不喜欢你。”
“柳下少争!”
泾阳像是辈踩到了尾巴的猫儿,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一双眼瞪得浑圆。
“我说对了,哈——”柳下少争不再深揪她的痛处,示意少安毋躁,“之前说了,有人会保护溧阳的安全,你不用担心。”
泾阳瞅瞅他,努力冷静了一下,问道:“那个保护她的人不会是百里封疆吧。”
柳下少争仍笑容不减,“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真的很聪明。”
“我不想和你开玩笑。”泾阳神情肃然,“百里封疆自然有伤,还被派去打仗,说明他自己就在危险之中,我不放心把妹子交给他保护。”
“远水不及近渴。”柳下少争徐徐说道,“你现在要履行承诺去虚怀谷比武,半个月内还要赶去京城见皇上,何不名正言顺去见你妹妹?”
“什么意思?”
“私自到军营外也是见不到人,不如以双城协助朝廷的名义前去支援。”柳下少争仿佛一早就有算计,说得相当顺口,“如此一来,名正言顺。”
“为什么我觉得所有事都在按照你的想法进行。”泾阳明显察觉倒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使整个大方向朝一个未知数推动,而罪魁祸首,必然是眼前一脸无害满是风流儒雅的公子哥无疑。
对她的话恍若未闻,柳下少争一指漫天星子,“世上事一向是星移斗转,到了一定时候就必有什么变故。”
“你像个巫师。”泾阳抖了抖袖,“走吧,反正我也不累,早点赶去。”
“你坚持的话,那我们走。”
柳下少争走两步,猛地回头盯着她,“要不要我背你走?”
“不要。”泾阳的脸红了,“我也不是孝子,又没有受伤,为什么要你背?”
“真让人无奈呀……”
柳下少争摇扇前行,让在后面跟随的泾阳满腹狐疑。
等到了虚怀谷,泾阳更无法理解柳下少争那句无厘头的话是何意味。
这座山谷沃野千里,雾霭弥漫,潮湿的小径几乎无法落足,若不使用轻功,一旦踏入沼泽便难脱困,耳边不时传来鸟叫蝉鸣,仰天望去,参天的古木所伸展的藤蔓仿佛魔物妖娆的指爪,气氛甚是幽森。
“小心。”柳下少争在前开道,“走我踏过的脚印,力道尽可能轻。”
“你还说要我背?”泾阳不知是气还是笑,“两个人的重量想不陷下去都难。”
“我不会把你掉下去的。”在前的柳下少争回过头。
泾阳避开柳下少争的眼神,“要到哪里和对方会合?”
“他已到了。”
这句话一出,泾阳立刻握紧腰间的佩剑,环视四周一圈,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并无见到半个人影。
“你在骗人——”
柳下少争背着手,缓缓说道:“我没有骗你。”
“那为什么我没有看到一个人。”泾阳越来越觉得纳闷。
柳下少争转过脸,“你决定无视我的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