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暗红绒布

梁忠文并没有停止呼吸和心跳,但全身的脏器都在昏迷中缓速衰竭。卞总得知老友已到临终之际,漂洋过海回国,只为见上最后一面,并随身带来了一份日期为去年的遗嘱原件,说是梁董重托给他保管的。

梁忠文现在对于个人财产已没有任何支配权,但卞总认为这份遗嘱还是该交还于某人看看。

那是一封手书,梁忠文活了大把年纪,依然没能学会用电脑打字,纸上的字迹是魏荣光犹如本能般熟悉的,用自己的右手也能够仿得出,但这一次,这些苍劲中带着衰微的方块字,千真万确是出自父亲之手:离世后,所有财产均赠予助理魏荣光。

这是卞总离职之前,梁忠文就已写好的遗言,那时袁劲尚未因军火案而被捕。

魏荣光想起父亲昏迷前对自己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小荣,我希望下辈子,还能做你的爸爸。”

就在遗嘱曝光的当天,梁忠文的主治大夫突然向警方提出指控,称袁劲有可能给梁忠文投放了一段时间的*,蓄意弑父,谋财害命。

警方传讯袁劲速来局里配合调查,但袁劲却在这时不见了踪影,似乎是闻风躲了起来。魏荣光在电话中对吴若初说起这些的时候,手机忽然震了一下,冒出一条短信,号码很陌生,但发信人是谁并不难猜。

透过字句,似能看见袁劲的一双厉眼:恒遇汽修厂的魏老板,徽野的正牌继承人,今晚来跟我会会吧,你的女人和兄弟,性命可都指着你了。

魏荣光的心口像被一只钢铁拳头捏了一把,眼前击出一片血浪。

吴若初听见电话里的他如溺水一般,不停地问,“若初?若初你……你还好吗?你现在在哪里?快说话啊……”

“我?我能有什么不好。我在家啊,你干嘛问这个?”

“那你就在家呆着,先不要出去,听见了吗?我这边还有点事,先不跟你说了……”

魏荣光掐断电话,在血红的眼幕里飞快回复短信,手指一直都在按错,仅仅四个字,便打了一分钟有余:什么意思?

二十秒后,收件箱又传来提醒:放心,我暂时还不会对他们怎么样,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就行,今晚我会告诉你地点,咱们哥俩儿见面再聊。

魏荣光终于明白了,其实自己从来没有赢下这一着棋。

从头到尾他都处在下风,只因他在乎着很多人,而袁劲没有。

他闭了一分钟眼睛,想好了每件事,随后,将这两条短信删除。

他走进父亲的病房,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呈现着安详起落的波纹,药瓶中维持生命的液体顺着空若无物的针管流进父亲体内。不知过了多久,魏荣光忽地俯下了身,用自己的额头在父亲额上靠了靠,停留了稍许,一只手温柔地抚上了枕边母亲的相框。

这是他们一家三口最亲密无间的时刻。

“我走了……”魏荣光说,“等我回来。”

依稀听到门铃声时,吴若初正在阳台上踮着脚收衣服,衣物摸在手上有些涩闷,今天的空气湿度很大,该是快要下大雨了。雨天一般都是具有助眠功效的,这不,芊芊睡了大半天午觉了,还赖着不肯醒。

吴若初回到客厅,才确认门铃声并非自己的幻听。她一边用腕上的发圈绑起头发,一边过去开门,门外一阵凉丝丝的清风,魏荣光衣角微扬,在风中冲她澄然一笑,好似还是十年前初初相遇时的纯白少年。

“你怎么来了?”吴若初又笑又惊。

魏荣光歪着头问,“怎么,不欢迎?”

“我们不是刚打过电话吗?”吴若初拉他进来,用脚勾上了门,不期然嗅到他身上的烟味,似乎比平日里更重,浓似乌云压城。

“对了,你……不用在医院陪着他吗?”吴若初迟疑地问,“他一直没醒,这可……”

魏荣光忽然贴了过来,兜头罩脑地将她紧拥入怀,“我想你了,不行啊?”

吴若初靠在他臂弯里,心里有些甜,“你一开始在电话里说,让我在家呆着别出门,是不是因为你要来找我?”

“嗯,当然是啊……我刚才在门口望过风了,你先生的车不在。”魏荣光蹭了蹭她的肩头,以此拭去了自己眼睛的微湿。

还用问吗,他一定还要来见她一次,在今晚之前,再抱抱她,就这么抱着。

“你少动歪念头,芊芊在睡觉,马上就要醒了,她说很久没见你,还问你是不是不疼她了呢。”

“哪能啊,我这就瞧瞧她去。”魏荣光说着就往屋里走,这是她们刚搬的新家,他还不太认识,“芊芊住哪间房啊?”

吴若初抿唇一笑,“等会儿再去吧,先陪我一下,你来都来了,我倒想起有件东西要给你。”

她拖着他来到自己的卧室,木地板在脚下磁性地响着。这里的布局跟她以前住在那座复式楼里的时候没有太大改变,仍是单人床、梳妆台和一面衣柜构成。

吴若初揭开柜门,在重重衣影间移出一只上了锁的小铁箱,又从自己领口扯出了一根细绳系着的钥匙,将这玄秘的箱子打开。

魏荣光俯低去看,只见箱内放着三件物事。

正中是她打碎过的雕花镜子,无数道裂痕依旧瑕不掩瑜。

镜子的右侧是那枚玉坠,绿如幽潭古井一般。

反倒是最左侧的东西有点稀奇,用一块暗红色的绒布裹着,看不出是什么。

究竟是怎样令她重视的物品,才够格与另外二者保存于一处?

吴若初伸手到箱中,拿出的却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玉坠,他知道她的用意是想物归原主,但他心中对它仍有怨怼,便视而不见地撇过了头,为了转移话题,俯身握起了那面硌手的镜子,“它都摔成这样了,你还舍不得扔?”

就在那一瞬间,镜缘上凸起的雕花勾住了一旁的暗红色绒布,布中之物不多不少地露出一角,随着镜子的移动又很快回归了原状,魏荣光心头一震,吴若初并没有发觉,只埋头把玉坠上的红线理清,“你都混蛋成这样了,我不也没甩了你?”

她偎身将玉坠往他颈上挂去,他回过神,笑着用手挡了挡,“别闹……你先替我收着吧。”

“没听见你爸爸说么,这块玉只传给男子。”吴若初把玉挪进他的衣领,“听话,戴着它,等咱们将来……有了第二个宝贝儿子,这玉还没你的份了呢。”

魏荣光心底传来软软疼痛,“我们……真的还会有?”

“你技术不是一直挺不错的吗。”吴若初一挤眼。

他垂目一笑,还是抬手想摘下来,“到时候,你直接把它给儿子就好了……”

“嘘,你没看见上面刻着观音菩萨吗?我妈妈最信菩萨了,我也跟着她信……也许你戴上它,菩萨就会在天上保佑你爸爸快点醒来,这是你们父子都戴过很多年的玉,应该会有感应吧?”

魏荣光听她这么说,不自觉地用指尖碰了碰衣下的暖玉。

最后点了点头,“那好吧。”

他们在安谧的屋子里相拥,她头顶的绒发轻搔着他的下巴,他都不敢大声呼吸,仿佛害怕会惊梦。吴若初察觉到他心中有事,只当他是为了他父亲。她一直都明白,对于自首一事,他始终举棋难定,无法释怀。

“荣光,如果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她轻语,“你的错里,都有我一份。”

“错是我的,跟你又有什么相干……”

“妈妈……”外面传来芊芊的呼唤打断了他们,带着刚睡醒的奶声奶气,“妈妈你在哪儿啊……几点了?”

“我这就来,乖女儿,知道谁来看你了吗?”吴若初赶紧小跑着出了房间,半分钟后,魏荣光也跟了出来,蹲下朝着芊芊张开双臂,芊芊像颗弹球直击他的怀抱。

吴若初在厨房里给女儿洗水果吃,魏荣光和芊芊在客厅里走五子棋。芊芊连赢好几盘,才意识到这并不是魏叔叔让着她,而是他本来就在走神犯迷糊,几次都错把黑子当作了白子。

她猜想魏叔叔或许不太喜欢五子棋,便很迁就地收起棋盘,回房去拿了些别的玩具过来。

她双手抓起五只娃娃让魏荣光过目,“魏叔叔,妈妈说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魏荣光一愣,凝目去瞧,才发现这些五彩缤纷的小猫小兔小熊都是他那日在路边的抓娃娃机中捕获的。哪怕当天夜里他和若初就吵了撕心裂肺的一架,她还是把它们都送给了芊芊,一只也没丢。

“妈妈告诉我,魏叔叔只投了三块硬币,就抓到了五只娃娃呢!”芊芊用小脸磨蹭着小兔子的长耳朵,“魏叔叔,我好崇拜你啊!”

“下次叔叔也带芊芊去,咱们就用十块钱,把所有娃娃都从那个玻璃笼子里救出来,好不好?”

芊芊却忽然用小猫挡着自己的脸,又羞又贼地问出一句,“魏叔叔,你是不是喜欢我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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