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半生错恨

梁忠文豁出去赌了一把,他回到家里,不慌不忙地向妻子宣称,袁贺雄方才死于他手中。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妻子听完他镇定自若的“坦白”后,二话不说就围上一件披风,顶着夜色独行去了案发现场,想尽量销毁些杀人痕迹,却不料警方已先一步到达。她心中一虚,立马回去为梁忠文订了临时出国的机票,让他速去避难。

隔天就有警察上门通知她去认领尸体,她在脑中勾勒出一张图谱,不断思索着,如何为丈夫辟出一条后路来。可她千算万算也想不到,仅仅一日之后,竟有个女人前来投案自首,自称是杀了袁贺雄的人!

梁忠文听到消息也大愕不已,是啊,他本该知道的,念萍如何能够容许他去顶罪?

魏念萍只是个最浅陋的妇人罢了,心中的逻辑简单至极,就是绝不能让爱着的人有一丝一毫的危机。早在逃出案发木屋时,魏念萍就头脑清楚地将身上沾血的女式外套扔在了沿途的一方树丛里,企图将警察的视线从梁忠文身上引走,让大家推测凶手是个女人。

可后来经过细思,她终于明白,只有立刻去自首,才能掌握主动权,为梁忠文提供颠扑不破的防护。否则,但凡警方查出了什么,必会对梁忠文形成极大的侵害,即使他以正当防卫之名被袁小姐保了下来,也会因为杀死袁少爷而断送在袁家的前程。

他最珍惜的莫过于他的前程,魏念萍又如何能让他失掉?

魏念萍强咬一面之词,声称自己是见财起意才对袁贺雄行了凶,性质恶劣,甘受惩处。

其实她并非不能编个更有利的借口,比如,袁贺雄是有意轻薄于她,她则是为了守身而误杀。这样一来,即使她依然难辞其罪,也万万不会判得那么重了。

可是,她并没有选择这类说法,她愿意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恶人,把袁贺雄塑造成绝对的受害者,让袁家占据道德制高点。她傻傻地坚信,说不定只有把袁家人哄开心了,梁忠文的日子才会好过些。

爱情已将她全然驯服蒙蔽,令她忘了一夜白头的父母和年幼的儿子,也忘了自己只不过是个最孱弱的女子,在狱中如何捱得下去?

她原以为梁忠文会尽力养育好他们共同的孩子,这样她死也瞑目了。

但他却没有。

“你不是说,哥哥是你杀的吗?”袁小姐在越洋电话里叱问,“这个自首的女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你认识她,对吗?”

那一刻,梁忠文绝望地明白了,妻子已经猜到魏念萍是什么人,从今以后,他再也救不了念萍了……一旦他失去了妻子的护持,就等于失去了整个袁家,变回了那条无势的虫。

区区一条虫,又怎能让念萍的处境有丝毫起色?

“她是我的……一个朋友,请你看在我的份上,别为难她,好吗……”

一个普通的朋友怎么会甘愿做出这样翻天覆地的牺牲?正是看在梁忠文的份上,袁小姐才更要为难她。

在袁小姐的收买之下,袁贺雄一案的取证审理程序被缩减至短短的两三个月,魏念萍家属的申冤之声尽遭封杀,警方的办案过程也是极其敷衍塞责。

虽有较为眼明心细的警察查到了梁忠文和袁贺雄之间的极深宿怨,并向上级提出,想把梁先生请回国内查问一番,上级却压住不让,理由是局里既已有了自首的犯人,袁小姐又放话说不想再把案子拖下去,再较真那可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魏念萍是自首的,悔错表现也很好,法院本可轻判,但最终出于某些不可说的原因,她还是被判了无期,并在监狱里受到无数拷打和凌-辱,当然,狱墙外的人们对这些事是没有知情权的。

袁小姐听说魏念萍有个五岁大的儿子,澄澄阳光下,那个男孩正在乡间的青草地上奔跑,颈间挂着一枚比草色更苍翠的玉坠,袁小姐之所以认出了是他,是因为她认识那块玉,梁忠文曾在床榻间对她耳语过,它是传家之宝。

她满以为将来会传给袁劲,哪知竟出现在了这个贱如泥的私生子身上,叫她如何能够忍受?如何能不眼红?

她袖带飘飘把男孩推下水潭的当天晚上,国外急急如律令地来了一通电话,父亲忧患的声音出现在彼端,说袁劲刚才在游泳馆里抽筋了,差点溺死在水中,小脸都青了,气儿也快没了,眼看救不过来,在医生赶到之前,多亏梁忠文为他按压了许久腹部,才让他吐出大口的水,回过一口气。

现在他发着高烧躺在医院里,说很想妈妈。

袁小姐吓得魂飞天外,心知这是自己铸下的孽,虽说袁劲这小子自打出了娘胎便像她一样时常抽筋,但,还从来没在泳池里出过这种惊险的事……一定,一定是她对那个男孩做得太绝了,老天才要把她的袁劲也给夺走……而且,同样是以溺水的方式……

魏念萍的儿子被乡民从潭中救起时,并没有断气,但也差不多了,袁小姐念及冥中之报,也就不再重施辣手,索性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魏念萍的判决没下来之前,袁小姐恐生变数,便无暇回去探望儿子,当她终于在数周后千里而还,扑向儿子床前时,迎接她的只有一双带毒的冷眼。

袁小姐被那眼光一刺,心中有气,转头就冲着梁忠文撒火,“梁忠文,你的儿子死了!那个村子的溺水事故很多!”

她把一台DV摄像机摆至他眼前,屏幕上是那个男孩被救上岸时的录象,满脸被水泡胀的青白,两眼死死地闭着,毫无人色,岸边的乡民不断重复着急救按压动作,连连摇头说着不行了,魏婆抱着孩子仰天哭号,一派惨景。

梁忠文也泪水奔腾,揪着自己的头发痛哭。

袁小姐很满意,魏念萍的儿子在现实中是否活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梁忠文相信他已经死了。

“我想回去见见他……送他一程……”梁忠文悲难自禁,“也许还来得及……”

“好啊,只要你敢,你就试试吧。”袁小姐笑锋一闪,“我作为你的妻子,对你已经很仁义了,我既没计较你和别的女人胡混,还帮你摆平了杀人的官司!梁忠文,你可别好歹不分啊!”

魏念萍在狱中自杀的惨讯辗转多日,不久后也飘到了大洋彼岸的袁家,袁小姐安抚梁忠文,“我想,她一定是听说她的儿子出事了,才会这么想不开吧,真是母子连心,没办法的事……现在,他们母子能够在天上团聚了,我们活着的人也得好好过我们的日子……”

“是不是……是不是你对他们做了什么!”梁忠文低下头,声音极寒。

“梁忠文,你不要侮辱我的人格!你在外面有女人孩子的事我既往不咎,但如果还有下次,哈哈,我会考虑给袁劲换个更识相的继父,你信不信?”

梁忠文毕生的勇气都透支在了代替念萍成为“杀人犯”的那一天,他毕竟还是个懦弱的男人,念萍已经没了,小荣也没了,除了袁家之外,他还剩下什么?

正因如此,他灰了心,收了心,像切除病灶一般远离了那些伤怀之事,只想握住袁家这仅余的凭借。他错在从此不再去打听念萍一家的任何消息,在往后的二十年里,甚至一次都没有回过国。

只要他再敢做出一点让袁小姐不快的事,就如同抓着绳子登山的途中,被峰顶的人一瞬间松了这根绳,再无超生之日。

他不敢,他到底还是不敢的……

可念萍始终像卡进他心瓣的一枚绣花针,怎么想都是痛,当她为了他而发狠地砸死袁贺雄,再为了他而大踏步走进警局时,她在他的人生里便是无人可以媲美的沉重。

还有小荣,每当梁忠文看着继子袁劲所享用的一切,都会想起自己的儿子从此再也看不见太阳和雨露,蝴蝶和海浪……小荣是这个世界上曾有过的,血管里注满了他血液的,唯一一个孩子。

梁忠文不知道的是,他的小荣还是活了下来,胸前仍挂着梁家的菩萨玉坠,在那次溺水中,它本已如袁小姐所愿地失落于潭水,可上天有知,在魏荣光从索命的鬼神那里逃回来的当天,摸虾的乡民无意间在潭中将它打捞了出来,实心眼地送还魏家。

而此时,这块玉已经被魏荣光狠狠地摔落在父亲的轮椅之上。

“你们骗我……”魏荣光几乎站不直,手在空中胡乱地虚指着,“你们所有人都在骗我!所有人!”

他喉中闯出一声抑哭,抱着头蹲下来,蜷成刺猬似的一团,脑子里完全是空白的,颠倒的,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都害了谁……

怎么会这样,他原以为不是这样……他那样重视他的仇恨,可这一切都是错的……都是大错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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