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华负第二百一十六章 苍华负了谁
起风了，凉九欢的秀发被吹到了眉眼的泪渍上，姚应华伸出手，温柔地将那发捋到她耳后。
他们面前是一条火路，一条焰火焚莲的遮天挡关火路，开在他抱起她准备飞身之际。
他无奈地笑笑，将她护在怀中，浑身已无力。
“这么多人喜欢你啊，卸，你又那么善良，千年前那双只有我的眼睛里，再也不会只有我了。是啊，当初我站在焚神火路尽头，等着你一步一步走来时，就应该想到的。”
千年前，他将她一个人留在苍华莲境，和岚音女神合力修复血海罪渊的封印时，因分心受到煞气反噬，被岚音强留在岚音岛。
不知是何时，岚音已经发现他对凉九欢不同寻常的关心和在意，竟然设计让他亲眼目睹了凉九欢离开苍华莲境，与悦千冢……相识相处，相爱相知，再到共育一女……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看完的，心中除了因嫉生出的恼怒，再无其他。
当他看到她与天界共同对抗魔界的战场上，因为犹豫、不忍而放了故意示弱败在她手上的悦千冢时，那一刻，他是真的起了想要杀人的念头。
这种念头，就像被喂了万毒不死的成群蚂蚁，啃食着他的心。
他怎么就忘了呢，她是神魔之体啊，早已引诱他入魔至深。
“你这般恨我，我也是偷着乐呢。总比你削骨断肉时说，无爱无恨好很多。你说的对，遇上我，为我而生，就是孽缘的根。我的存在即是根，那么……既然天地不容你，那从此今以后，我便是你的天地。只要我在，天和地，都不能伤你分毫！如今，血海罪渊的封印再也打不开了，你安全了。以后有他们护着你，你会很快乐……”
世间沧桑，以为对他们这种活了那般久的神仙来说，自己早已看透生死。
可是这千年来，他越看透生死，看淡众生，越是……想念她。
而她，无时无刻不想的人，却再没有他。
铮然一声，被遗忘在远处的太古远琴，肚子飞旋到面前的焚神火路上，那是……姚应华面上一惊，旋即复又笑出了声。羡慕、嫉妒、了然、释然……
当初，凉九欢在枯浩昏成为寐尸军的新主，他让战奇透露给她，有救活花事了之法……
他知道只要尚有救活花事了一丝生机，她就不会允许自己堕落、死去。
谁知，她宁肯选择与久远前，也就是在她为玉无瑕进入冥界之时，就开始设计自己的冥王进行交易。也不肯再与他有一丝牵连……
冥王劝她成为活人祭柱，便将花事了的魂魄送入轮回。
只是，她不知道，花事了遭受的天罚太厉害，冥王只能汇集到他的一点残魂，进入轮回之后，只怕也是痴傻之人……
这段时间，他又何尝不是在寻找复活花事了的方法。只是找遍了天上地下，今日看到这把上古远琴时，他才赫然明白，花事了向他隐瞒了自己的另一部分魂魄。
他把瞒着众人，临死也不忘护她永世周全，他把自己的这部分魂魄，隐寄在了太古远琴之上。
他也要代替凉九欢，成为镇压诅咒的魂柱，永远地留在血海罪渊的深渊之底。
花君，曾经你想把自己变成我，让她爱上你。
此刻，我却多么想成为你，让她再次爱上我。
呵呵，卸，没有我，你会快乐。没有我，你会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没有天，没有地，一身紫色身影抱着女子坐在那里，一滴清泪从男子面容滑落，似是为这孽缘画上一个结局。
掌上乾坤化桑田，眼中温凉覆沧海，袖里云烟幽天地，面若皎雪倾冰原，此身天地一浮尘。
卸去一身数万年的神只修为，舍弃一生不能说的眷恋，抛却无上的神尊君威，此时的姚应华，将紧剩的自身命元，尽数渡于凉九欢。
此后，神体不复，堕入万劫，永世徘徊于最无间的虚无深渊。
生不能，死不能。
相忘也好，伤魂也罢，但求一身功德换取一缕生不能弃、死不能舍的执念常留心头。
这让人无端地想起冥王层挖苦过的他的一句话：当高高在上的华圣人有一天不再强大，不再无所不能，也不过是一区区可怜人而已。
如果每个人都有一眼宿命的话，那么她的宿命早就在那场烈火之口的相见，注定了。
凉九欢站在千绝湖前对着千绝花发呆，却听到魔域森林外，传来一声声激烈的打斗声。
只是，经历了天崩地裂式的生与死，再没有什么都浮动她这颗无波无澜的心。
除非，沉睡三个月的皎月，忽然苏醒，忽然蹦在她面前，鄙夷地大叫她笨女人……
可是天偏偏不遂她愿，此刻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竟是那个曾经自己一念之差，差点手刃的天界公主。
她们身后是充满戒备的天兵和杀意汹腾的魔兵，以及一路刀剑相击而飞漫的硝烟。
香凝剑指面前的女人，她从自己一出现，就视自己如空气的清冷态度，着实让她恨上加恨。尽管她已经被天帝关了一段时间，修身养性了很久，可那积压了千年的嫉恨怎能说散就散？更何况，凉九欢最终还是，害死了……
“凉九欢，你为什么不去死？！”
凉九欢淡道：“让开。”
“你！”发狂的凉九欢，香凝见过，这简单二字，虽轻淡，却无形中散发着不容抗拒的威慑力。可一想到自己是冒着极大危险，闯进了这魔界，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想罢，她愈加不知死活地挡住她去路，“凉九欢，你就不好奇我今日为何会拼了命也要闯入魔界吗？”
凉九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香凝以为她被自己吸引了，忙接道：“是啊，想想曾受九天八荒众神敬仰的应华神尊，为了一个别人的妻子，变成一具枯骨，真是极美，极美！”
“你说什么？”冰冷无情的双眸，这才闪过一丝情绪。
充满嫉恨的眼睛，倏然转笑，香凝笑着望望她手中所提的千绝花，不答反问：“继承花事了医术的你，会不知我所言？”
这时，万伺邪走过来要蓦然打断她，却被凉九欢轻轻一挥手，阻住了他。
她盯着她道：“我早就把神源还给他了。”
“呵呵，你傻了？他不是为了你与战奇签订了契约吗？那神源从一千多年前，就不是他的了。当然也不是你的。”
“住口！”一声暴呵而来！是一身银色披风、清骨清傲的战奇。
“凉九欢，拿着这个快去救姚应华！”飞身过来的战奇，将紫珠神源塞进凉九欢手中，转向香凝，一脸不屑与嫌恶，“疯子一个，你已经无药可救。”
香凝怒急冷笑：“你就不是？违契背约，想必战奇你已经做好承受惩罚的准备了。”
“狗屁！听不懂。你还不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晚了！”战奇急促地催着凉九欢赶紧走。
“不。我……不去。”紫珠如烫手的山芋，凉九欢将其还给战奇，“我与他，已经再无关系。”
“你——你个笨蛋，胡说什么？！”战奇拿手指着她，见她不肯再说话回答，压了压怒火，道，“是！老子是骗了你，当年老子甘愿离开洪荒，就是因为与姚应华签订了契约，等他羽化，老子就可以吃到他的神源。以前他总是骗老子，不给老子神源，因为神源在你身上。现在你把神源还给了他，他也要不了了，只能给老子吃掉。老子当然很开心啊，终于可以吃掉期盼已久的神源，重回洪荒结界当老子的洪荒兽王了，呵呵。只可惜，当老子最后拿到这个威力无比的神源时，竟然有些难过。”
“战奇……”他这种半委屈半坦言的语气，是在求她吗？
“凉九欢，老子发誓那时出现在你身边的时候，老子一点记忆都没有。即便和姚应华签订了契约，他仍然害怕老子凶性难改，便诱骗老子吃下果子，变成了一点威胁性都没有的丑动物，还封印了老子的记忆。所以老子才会急着变大，找到了花事了，出现在了你面前。”
“我知道……”他在解释啊，一个糖糖洪荒凶兽之王，在耐心地向她解释一点一滴。凉九欢心情复杂起来。
“咳。”战奇也觉得自己罗里吧嗦的，忙别扭地咳嗽一声，背过身不看她的探究，“那就好，那还不赶紧去！”
“你，们解除契约的方法是什么？”她站在那里，始终不接神源，一动不动地等着他，转身，老老实实交代。
“神源，只有上古上神有，也就是说如今只有那五大神尊有，就连天族的天帝都没有。那是经历了无数劫难和时间才修炼出来的，是配合神尊神器共同护体的强大宝物。因此上神陨落有两种办法，一种是取出神源，喂以九陨神丹，外加秽物侵身，要不了多久就会死掉！另一种是投胎转世，历经十世情劫，在一世一世的转世中，神源灵力渐渐消失，直到第十世彻底消失，作为人转世的上神也将在这一世随着寿命终结而彻底消失在天地之间。”
“无数人羡慕却并不敢窥窃，因为神源具有强大神力，修为不与神尊同等着，得到神源，只会立刻爆体，而我就不同，我是洪荒上古凶兽，论及修为和功体都不逊于应华神尊，所以只要我吃掉他的神源，就会功力大增，届时我就会重返洪荒之地，打败那三头猪兽，继续一统洪荒结界了。”
“他现在在哪里？”始终沉默的狠心猛然打断他的长篇大论，突然大声问自己，战奇楞道，“黄泉炼狱。他在用最后一口气，给皎月聚魂，你知道他半途中跑出来过一次，所以冥王也……”无能为力了。
只可惜后面他再说了什么，凉九欢已经听不到了，因为她已经飞速奔向了黄泉炼狱。
姚应华，这次你是必死无疑，对吗？
战奇，你这是让我拿着神源，却祈求他吗？可是皎月怎么办？
姚应华，你不是不喜欢我吗？那为什么总是默默为我做了这么多？
以前，我喜欢看人的眼睛，以为自己有一双火眼金睛，能看得懂任何人。你看，我看的懂糖糖眼中的悲伤，看得懂美人师叔眼中的怜惜，看得玉无瑕眼中的等待，艳姐姐眼中的真性，可是我却从来没有看懂你的眼睛。
也许根本不是我看不懂，而是我从来都不敢注视你的眼睛。
那其中的隐藏的情绪，千变万化的太快了，太飘渺，也太浓重，我承受不起。
现在，我仍然认为，自己承受不起，永远也承受不起。我们根本就不对等，我不是我，你永远是你，所以我们之间，永远不会对等。
我要做些什么，才能让我们对等？你说我乱了你的天下，毁了你的天道，你是不是就会气的跳起来，再一剑杀了我？
呵呵……不好玩，我还有很多债没有偿还。
那个丑八怪冥王说美人师叔当初搅乱了他的冥界，所以非要给下界历劫的美人师叔些苦头尝尝。于是，我就想了法子，只要我根本不给他实施恶毒计划的机会，人界不再动乱，也没有战乱灾祸，瘟疫横行，他不就是没了折腾美人师叔之机了吗？呵呵，你看，我多聪明。
还有，谢谢你让战奇来到我身边，虽然他仍然嚷着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即便他单方面破了契约，也始终都不能摆脱你的受制，只能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永世守护我。
对了，他还煞有介事地问我，以后不回洪荒结界了，是不是应该换个作风。
毕竟九天六界不同洪荒蛮夷之地，单凭武力也难以解决，平常刷点小聪明，小计谋也是会大快人心的。
姚应华，君，君上，千年前我也是这样，像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鸟，冲出苍华莲境的重重阻隔，飞越千山万水去找你。
可是，到最后，我才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你了。
这次，也会是吗？
隔着红尘的烽火距离，在你辽阔的梵寂中，我披荆斩棘。
自以为一条清寂绝尘的莲花幻路，会指引我走向那道，心心所期的浩瀚紫衣。
可是刚踏上去，那钻心灼骨之痛，告诉我，这是一条为我开启的，万丈红尘烽火路。
我不死，烽火路便生生不息。
这路，就是要开我一生的焰火焚莲之苦，烧了我所有小心翼翼守护的幸福，毁了我所有对那浩瀚紫衣的执迷不悟。
……
凉九欢是如何赶到黄泉炼狱的，此后她再也没有回想起过。
又一个千年后，唯一还残存点零星记忆的一黄泉恶海浮鬼，隐约记得，那一日，在恶海地狱的最深处，九天八荒都听到了一女子震彻十方的恸哭嘶声。
久而久之，一传十十传百，他们都以为是冥王豢养的怪物在惩罚女恶魂，便没有再深究。
那浮鬼还记得，自家一向无情示人的冥王，幽幽停在自己面前，低声自问，这便是天意作弄的感觉么，还是她的十方恸哭，过分煽情？
凉九欢，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你代替他偿还神族杀戮造孽的万世因果，他代替你，舍身入无间，永世镇压住血海罪渊。
苍华剑，十方归一念，倏忽千年梦。
一念生，三千妙华；
一念灭，万丈覆寂。
心开尘埃，蔓生苍华，终是负了那一株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