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阿木沙礼并没有进正屋,她在这个家里住了六年,按说这个家里的每一处都该是再熟悉无比的,可如今她再迈进这个家门却不再是主人的身份。
前头领路的是个面生的仆妇,她在进门时特意仔细辨认了一番,终于发现自己完全不认识对方,而这个仆妇显然也不熟悉她。所以现在对方完全是以一种对待客人的态度,恭敬却没有太多畏惧地带着她走了角门。。这一进院子对阿木沙礼而言,同样是陌生的,这一处院墙原是没开门洞的,因为它本是国欢府和隔壁四贝勒府之间的隔离墙。
如今,在这面墙上,开了个小门。墙面修葺得并不太好,门洞开得也不大,仅勉强能容两个人通过,且平时这道门显然人迹罕至,以至于地上苔藓痕迹遍布。穿过门,墙那边的景致倒叫人心神为之一窒,一墙之隔,仿若穿越了时光,来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墙后寒气逼人,廊上檐下爬满了三叶地锦,只可惜时值初冬,绿意退却,现下屋舍院落似乎因为过于空旷而显得有些寂寥颓废。
“这是谁住的宅院?”她噫呼一声,眼前的院落不大,可院内种植的花草树木却处处显得与众不同,这一处看着竟不太像是女真住宅的风格,倒像是那些汉人住的宅子。
那仆妇诧异地瞥了她一眼,瓮声瓮气地回答:“您不是要见我们家大格格吗?”
“你们格格……术禄住在这里?”她愈加惊讶起来,“这原是四贝勒的府邸吧?这处小院原先住的是谁?”她以前经常出入八舅府,却从来没来过这样别致的一处院落。
那仆妇摇了摇头,表示不知,只道:“大格格就住在那间屋。”
屋前栽着两株石榴,许是水土侍弄不好,石榴树蔫蔫的,枝头绿叶倒是枯了一大半儿。庭前落了一地的焦叶儿,人走过,踩在落叶上发出脆响,在这空旷寂静的庭院内颇显得有些渗人。
拾阶而上,上了廊檐,一阵细微地嗡嗡声传入耳内,那仆妇也不敲门,径直将微阖的门扉推开,而后站到了一旁。
阿木沙礼看她并没有进屋的打算,便不再理会她的存在,自行进屋。一脚迈过门槛,迎面便嗅到一股子呛鼻的烟味。面南背北的口袋房,进门绕过厨房,灶上冷冷清清并没有生火,烟却是从明间内弥漫出来的。
越往里走,烟雾越浓。明间是三间开的格局,南北临床一圈是万字炕,西面摆了个大长案,案上搁着蜡烛香炉,炉内燃着三支小指粗细的长香,烟就是从这里生起的。
西面墙上挂着一副真人等身打小的观音大士像,庄严宝相,慈眉善目地垂首望着对面跪在蒲团的身影。
阿木沙礼的目光从画像上慢慢移到了喃喃念着佛经的女子身上。
女子一身缁衣,头上戴着帽子,背影纤瘦,阿木沙礼先是一怔,转而认出那人的身影,正是术禄无二,不由惊道:“术禄!你这是做什么?”
术禄自费英东亡故后,便去求了祖父乞归娘家,国欢提出愿意接纳和恩养新寡的妹妹,只是当时瓜尔佳家怕外人说他们薄情寡义,怎么也不肯放术禄归家,只说待丧事结束,必按规矩转房婚配,少不得会在费英东的几个儿子里头挑个人出来娶了术禄。
术禄心中百般不愿也无济于事,生不如死地在瓜尔佳家里又待了半年。这半年里,先是衮代盗窃宫中财物,紧接着阿巴亥与代善之间又惹出一堆的是是非非,努尔哈赤绿云罩顶,气得驱逐的驱逐,休弃的休弃,与妻子们较真完,又得一个个敲打蠢蠢欲动的儿子们,这么桩桩件件折腾,哪还有闲暇顾及一个失怙的孙女。瓜尔佳氏眼见术禄不得宠,家中已娶的妻妾自然也不肯丈夫娶了术禄让出中馈大福晋之位,枕边风吹的呼呼响,如此一来,到最后谁也不曾提起要娶术禄,而术禄在瓜尔佳家生活愈加艰辛,她原是精神不济,这么一被排挤磋磨,没多久便病倒了。
抓药费钱,养病更费人力……瓜尔佳氏的那些个爷们福晋都视术禄为废物。彼时国欢与阿木沙礼刚刚和离,便借口提出家中无主母,想接妹妹回家帮忙照料内宅。瓜尔佳氏巴不得送术禄走,于是术禄终于脱离了瓜尔佳氏,住到了国欢家中。
阿木沙礼也曾听闻术禄归家后颇有些形槁心灰,足不出户,在居室内拜起了佛祖,日日茹素念经,但耳闻远不如亲见。
这会儿术禄就跪在自己跟前,充耳不闻,只顾闭着眼敲木鱼,双唇嚅动不止。
她连喊了两三声,术禄似把一段经文念毕,稍稍停顿,方才缓缓睁开眼来。屋内光线充足,只是烟雾缭绕,让这一切显得不太真实,术禄脸色泛白,眼波无痕,真真似已化作方外之人。
阿木沙礼忍不住倒抽口冷气,蹙着眉在她身侧慢慢蹲下身去,视线与对方持平:“术禄,难道你连我都不认得了?”
术禄唇角微动:“我自然是认得你的。”手中木鱼槌搁下,佛珠长长圈在掌中,她从蒲团上起身站直身,面容平静,“难得你来看我,何事?”
“我……”
术禄走到南炕边,脱鞋上炕,指了指炕桌对面的位置,示意对方坐。
阿木沙礼见术禄神情平静,但一言一行,举止间添了人气,比方才仿佛随时要坐化在佛像前的样子要好多了,不由暗暗松了口气,上炕落座。
术禄从暖窠子中提了茶壶,倒了杯茶给她:“只有水,我不喝茶叶。”
阿木沙礼捧着杯盏,水已不热,冷冰冰的让人毫无饮酌的欲望。
两人默默静坐着,彼此谁都不再开口说话。
直等得了一炷香燃尽,阿木沙礼方才犹豫地说:“我要嫁人了……”
“哦,那恭喜你了。”术禄并不吃惊,语气淡然平静。
“你早知道了?”
她摇头:“我住进这院子便从来没出去过,只有一仆妇一日送两餐进来,她不会与我说话,我也不需要她跟我说什么。”说话间,她回眸瞥向墙上的佛像,“有佛祖在,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