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王子歌
梁又梦得了此种委托,嘴上先应着,但是心内难受得很,图江的话就跟针似的扎她,扎的梁又梦连假笑都挂不起来。
图江看出她的反常,以为这娘子受不桩风的吹拂,赶紧做了最后的道别。
“明天我就要返程,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来中原了,没有她的地方就跟空城一样寂寞。”
挨到中午饭点,衷瑢与午休的云长天一起去附近的小饭馆里点了个古董锅。
热气腾腾的锅子咕噜咕噜冒着气泡,她在筷间绕了红红的肉片,往里涮几下再拿出来,肉就熟透了。
“来。”她将筷尖伸到云长天嘴边,等着他张嘴接。
但是云长天没这个心情,似乎在想什么要紧事,视线沉在滚汤里闪都不闪一下。
这种时候衷瑢都是不敢擅自打扰的,一来知道他公务重,特别是私闯公主院一事之后,他肩上的负重更加难扛;二来,他的熊脾气也不允许任何人在一旁唠哩唠叨。
她学着乖乖沉默等待,哪知真等他结束了神思,却得他一句玩笑的诧异:“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衷瑢笑道:“平常被你凶惯了,哪儿还敢打扰你啊。”
云长天翘起嘴角,哼笑一声:“我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你多包容。”说罢,无言了片刻后又专注地看着她,补充道:“也只有你肯包容我了。”
他的语气他的神情,都让衷瑢心里顿时灌了蜜糖般甜腻。
“你怎么样我都喜欢你。”她又将筷子伸了伸,看着他叼走肉片又统统吃下去,才放心地继续涮肉。
过午了,天上的云彩集结到京城上空,梁又梦独行在去何家的路上,直感觉周身的风冷得很诡异。
最近的京城不太平,不仅有死于疫病的大批贫民,还有越来越多人在服用了所谓丹药后暴毙的。
萧条的街道没多少行人经过,偶尔有哭丧的队伍举着白幡,撒着漫天纸钱在梁又梦面前缓缓挪动。
她眼睁睁看着棺椁随牛车晃动,顿时有些惧怕里边枉死的人会突然跳出来掐她脖子索命。
原本只是想利用所谓的丹药对付大公主的,没想到最后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何府的老管家见她来了,而且脸色不太好,关切道:“汀娘这是怎么了?楼里边生意又不好了吗?”
“这倒不是,那边挺红火,就是最近死人太多,我怕一不小心我们家也要招了黑白无常进来。”她敛着裙袍小心地跨过门槛,身上这件衣服是何音亲自找人定做,款式尺寸颜色那是样样顺她眼合她心的。
老管家对此苦笑道:“放心吧,我们家有德爷在天之灵罩着,牛鬼蛇神不敢来找麻烦。”
提起德爷,梁又梦想到此趟前来的目的,于是也不多话,赶紧向他问起:“叔可知德爷在世的时候,她带回家的面具和那套怪里怪气的衣裳在那儿?”
两人在慕亦的遗物堆里翻找了好多时,这才拉扯到垫底那套草原王妃才能穿的盛装。
梁又梦将它们仔细叠好,并用锦蓝绸缎包起来挽在手肘间,提溜着立刻回楼里去。
临她出门,老管家见她情绪仍旧低落,便试着与她攀谈借此安慰:“汀娘有空常回来住住,最近都不见你的身影,旺嗲挺想你,小玉儿也挺想你。”
“小玉儿别闷在家里了,我带她去楼里学学琴吧。”梁又梦说罢就发现小范玉乖巧安静地立在庭院的树枝后边。
她领着孝到了楼里,委托给一众歌姬后,便步履匆匆地去找衷瑢。
衷瑢见她脸色不太好,比外边的阴冷天还灰暗,一时不知道改怎么问出口,只得试探道:“丢钱了?”
梁又梦将包裹轻轻放到桌上,并擅自收走衷瑢正在练的古琴,与一旁冒烟的小香炉,挨着她并肩坐下且拉了她的手说道:“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你说。”
“就是上午来找我的那个男人看见了吧,他是德爷的倾慕者,追德爷很久了,他明天就要回去了,所以我想你装扮成德爷的模样送送他。”梁又梦说时,取了包裹打开,不等她答应,就将里边的盛装和面具捞出来往衷瑢身上试。
“等等,好像德爷之前也嘱咐过我这事。”
原是慕亦走之前托衷瑢往何家找出这套衣裳,然后去还给人家,但她第二天就给忘了,得亏梁又梦有了这主意。
于是两人说拢后,就定了个计划,相约在第二天的清晨,由衷瑢着盛装带好面具,事先站到图江返程的要道上。
住在蛮夷邸的来客,上几个月里都已陆陆续续离开了。
偌大的使馆虽然仍是灯火通明,但来访的外宾始终不敌四月那时候的多。
天边开始下起小雨,秋雨近冬格外潮冷,图江负手立在屋檐下,看着庭院里的草木沉默不语。
自从慕亦走了后,他的世界也如眼前的光景,冷寂、空荡。
他身后的两扇房门都开着,可以瞧见乌兰夫妻和梁又梦都在帮他收拾打包堆砌在桌上的杂乱。
有从夜市里采购的衣裳,虽然在寒冷似刀的大草原上完全不能穿,但看着柔美漂亮,挂在毡帐里偶尔瞟两眼,还能够回忆中原姑娘的窈窕风采。
还有一些廉价的小玩意,例如拨浪鼓,摇起来“咚咚咚”响;木头做的孔明锁,乌兰将它拿在手里把玩好久都没想明白。
其他的不必细说,都是难得来一趟中原才能见识到的新奇。
差不多都装好箱子了,乌兰直起腰背,扭扭腰身,却见自己的王子仍旧在门外黯然神伤。
原本的图江是多么开朗、连草原风暴都击垮不了的男人,可是现时,他顿默的背影里寂寞蔓生如带刺的藤,将他牢牢缠住,再也回不到从前。
梁又梦倒了几杯热茶,分给乌兰夫妇后,又端起两杯,徐徐步到屋外,向图江递过其中一盏。
“待会就要起程了,图大哥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想要的,我这就亲自前去置办。”她温婉笑道,待他接过茶盏后,捂了手到自己的杯上。
图江颔首细品一口,苦笑道:“茶叶带去好多了,你可知这些叶瓣在我们塞北贵如黄金?”
梁又梦何尝不知,但她理解话中之意,这茶叶分明代指德爷,于是回道:“图大哥不要伤心了,德爷在天上看着你也会觉得难受。”
他看几眼热水中浮沉的茶叶,微微晃晃头,呢喃道:“我现在连怎么哭都忘了,失去她,就跟失去了呼吸一样,如果有一天我能解脱,说不定就会记起怎么流泪。”
“老天爷会垂怜图大哥的,德爷也会在路上为你送行。”她淡笑着安慰他,但是如她所料,一点作用都没有。
在蛮夷邸侍倌的帮助下,一箱箱的物品全部搬上了马车队。
图江与乌兰夫妻共乘打头的一辆,随行在后的车里除了各种物件还有从中原买走的年轻姑娘。
她们就要背井离乡,融入到图江的部落并为他们生儿育女,延续香火。
天风阵阵吹在北郊的大路上,车队清早从蛮夷邸出发,顺着大路一直往北前行,途中挺顺利,过路的中原人还会朝这些异域风情的马车挥挥手,道声一路平安。
闷在车里的图江听到了,心下感怀,这片可爱又可悲的土地为什么连一个女人都留不住。
乌兰夫妻替他发愁,再这样下去,他们的王子怕是一天要比一天颓废。
“车里太闷了,我开个窗透点风进来。”乌兰说时就将小窗拉开,外边的萧条景色映入眼帘,使图江的心情更加失落。
“关上吧。”他低语道,刻意偏了头不去看。
乌兰只得去收拢窗扇,但当她还未关全,却见车队左前方立了个鲜艳异常的人,再仔细看,竟是德爷穿走的那套衣裳。
“快看!”她当即往窗外探出半个身子,兴奋地指向那个神秘的身影。
图江慢吞吞地抬起无神的目光朝外边瞥了一眼,瞧见那抹熟悉的鲜艳越来越近。
他的心头一颤,顿时清醒很多。
“慕亦!”他喊着心爱女人的名字,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马车不曾停下片刻,快行而过,戴面具的人并不回应他的呼喊,只是牢牢注视着他。
从来到去,从南到北。
“慕亦!”图江看着逐渐落在车队后并且越来越飘渺的身影,两行清泪徒然落下。
乌兰本想出去催促车夫停下,但是让她丈夫拉住,听他低语道:“那不可能是德爷,要是,也只能是魂魄。活着的人不能近距离接触魂魄,德爷有心来送王子殿下,这已经是最好的道别了。”
对于现在的图江来说,最好的道别大概就是如此了。
风很寂寥,落在衷瑢脚边的灰尘却是喧嚣。
她见车队已跑远,慢慢摘下闷人的面具,但始终望着北边回不过神。
这套只有王妃才能穿戴的盛装怕是还不回去了,衷瑢想着等德爷某一天回来,再告诉她今天的场景,告诉她,有人在这片大地上,为她埋葬了半生的情爱。
《奴本孤鸿仙I》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