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燕归园
自古佳人独立世,偏惹红尘仗剑。
巧笑眉目画无颜,三千弱水涟涟。
聒噪的七月还未过一半,荷塘里已是亭亭芽尖矗立碧水一方,看了红白透嫩的点点娇羞宛若豆蔻年华的少女垂眸,一时间,就连见惯了宫廷御园富贵堂皇的何音也不觉迷醉其中。
家中多年未有荷花复现,今朝重生,必然是极好的兆头。
池边的阶梯延伸入水中,被无穷莲叶盖过,慕亦赤着脚,踩着水底下的阶沿俯身探手折过一支花骨朵,又拖起饮饱清水的裙袂步上干爽的水台,站回了何音身边。
在夕霞中,这未开的花儿还闪着几道柔光。引得颇解风情的男人打趣她:“这荷花想必是前生在佛祖面前许愿今生化成水莲,等这世上最美的娘子驻足,果真不光令你凝眸,更是贴闻你衣袖香染,你看它未沾水却湿漉,恐怕是喜极泪泣了吧。”
慕亦倒是没生长多少情趣,她摘花,就只是摘花,但听他笑语盈盈,手中的莲朵又暗香萦绕,心情确实略有不同。“你怎知它好不容易能向佛祖许愿,却许得个白莲这么无声无息的玩意?”
这问题如果是其他人提的,何音倒也没什么兴趣来纠结,但从慕亦口中说出可就不同了。
他从她手里轻轻接过花,置于耳边,仿佛那莲荷就在跟他轻声细语,他闭上眼,颇似听懂了地点点头。
“你在听什么?”慕亦其实也知道他只是装模作样,但还是饶有兴趣地配合他演戏。
何音慢慢睁开眼,眸子里闪着西边照耀而来的光芒,面向她郑重又温柔地倾诉道:“它说,原来是我上辈子在佛祖面前苦苦哀求,希望在今生今世能寻回钟爱的娘子,莲花只不过是看见我们终于重逢,忍不住洒泪。”
慕亦咧起嘴角,一会看看夕阳,一会看看他,似乎还真被打动了一点。她的一束头发落到颊边,那般不经意,不经心,就像风一吹,手一扶,它们就能归回原位。
他空出一只手,将她脸上微微飘扬的发束拨到了耳后,眼神直直的,渴慕着她能同样以眼神回应。
美人儿没忍爪羞,抢过莲朵顺手抛回了池里,却噗一声落在了贴水的荷叶上。“老爷,我有些话要和你说。。你。。”她看向何音时,话还没讲完,人却被他仔细拥入双臂中,认真吻了下去。
他的吻向来都是如此缠绵,她虽情感生来偏冷,不够热烈,却也能在这样的短暂几瞬间生发触动,迷离间闭上了眼,用情回应,仔细领着他走进空荡荡的心扉。
池中凫水的鸟儿振翅成双飞去,扑腾间长鸣赞美这斜晖脉脉水悠悠的浪漫。
动情至深的何音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能揽她在怀中,他十二岁时在宫里遇见六岁的慕亦,十八岁时常牵她手走在深宫花墙深处,寻一处无人来访的诗意角落,为她弹琴伴舞。
当然德爷是不会跳什么翩翩歌舞的,历来都是短剑在手,放慢了剑法的节奏,一步一步,一个打旋都能转个很久。
不知是剑法本身独特的美还是因为舞剑的娘子太出尘,那时的画面依然完好地印刻在何音的脑海中,连花香,风声,阳光从叶隙间洒落的动静也被他捕捉在心。
彼时池边深情拥吻的何音放开她去,眼神依旧含情脉脉。也刚好,慕亦有话要对他讲,这种氛围窍适。
“你听我说。。”她怕他又一次要夺了自己说话的唇舌过去,赶紧贴紧了何音,拄在他怀里。“我们选个日子成亲好了。”
何音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一会没反应。
她笑起来,看起来是那般心甘情愿:“你不是总要我嫁给你?那随你好嘛。”
“好。”何音收紧臂膀,只吐出这么一个字,但对他来说,这是等了盼了多少年的时刻。
聘礼准备起来的时候,各项事务都开始实施,其他的都很好,但何音唯独很在意自家的房子是不是太旧了点,如果是娶其他女子倒也无所谓,就是不能委屈了慕亦。
占了半条桃闻街的何府前一位主人是位开国功臣,因为其后人在与女霸权的争斗中失败全族惨遭流放。
这位功臣家里全是文官,生平爱好也就是读读书写写字,素称清廉,因此宅院装修不像隔壁那群只会打仗的莽夫一族奢华豪放。
因为占地实在太大,还在蓄力的何音一方面要为应酬开支,一方面上下里外打点也花销不菲,所以一直都是能省则省,住的地方还算舒心也就暂且罢了不去管它。
慕亦跟随自己左右多年,要用出生入死赴汤蹈火形容更是贴切不过,能建起如今的基础,她完全是功不可没。
但说来也惭愧,何音想私心留住她,要说这过不过门的事情,也全是他一人的心理安慰,企图以世间说虚不虚的名分二字回报给这位无怨无悔的巾帼枭雄。
可能她心里从来没在意过这么多,可能她也不理解他的这种迫切心情,但是好在她最后仍是答应了,不管出于任何原因,只要她决定了,何音一定要给她最好的补偿。
随后几天何府立即开始动工,找了道士来看过风水,指了临街的一片区域说是最适合做新房的地界。
虽然何音怎么想都不觉得直接连着坊墙的院子能安静到哪里去,但还是多少信了道士说的话:“你不建在这里,建到更里面去,会和隔壁那股杀气相冲,我替你算过,临街就能多散散晦气,而且这里附近有暗河,正巧在这里拐弯,院子在这儿,就能截住那些财。。。”
慕亦在一边听他胡扯八扯,见何音听得认真入神也不好打扰,独自一人后退到墙边到处踢踢踩踩。
这坊墙年久失修,已经脱落砖头瓦块多时,露了一个小洞,自家养的公狗有时候想跑去找其他街坊的母狗调情,也经常从这里扒拉着钻身出去,夜里又钻回来。
有几次把洞堵了,那狗疯狂地用爪子硬是刨出了坑洞。管家拿它没办法,就让人把坑填好,重新给它在原来的地方开了规整的一个狗洞。
慕亦无聊之中,俯下身打量一下,比了比看看自己能不能穿过去,越量越投入,干脆整个人蹲在那里把半个身子探了进去。
如果不是何音及时把她拉回来,她还真要穿出去,蹦到街上的人来人往里。
晚上慕亦沐浴更衣后,摇了把扇子到书房找还在苦心规划的何音,见他埋头书册,就是作曲谱辞时也不曾见过他有更认真的模样。
“老爷在看什么?”她立在一边,搭了手臂在他肩上,顺便往书里瞅。
何音苦恼地摁着头,漫不经心地回道:“既然要重新修一个院子,我看看要怎么布局才好。。”
“这事简单,我让宫里的匠师们偷偷画个草图出来不就好了?”她提议道。
但他这次是十分执着的,必须亲自上手才放心。
他在纸上来来回回添加标记,做的很详细,不时还把转瞬即逝的灵感仔细写到空白纸册里。慕亦随手翻翻这本全新的册子,大概用了一半了。
“好了,快去睡吧。”她掰掰他的肩膀,又轻扯他的头发,见他太疯狂太痴迷也没了办法,索性捡起他丢在地上的书自己回去躺榻上翻。
这书很奇怪,没有题目,慕亦前前后后过了一遍,没看到什么好玩处,正倦意混沌,快要合眼入梦时,何音倒是结束了自己的工程,一并来歇下。
他看她手中握着自己年少时所作的词谱,不禁笑问道:“你看这个干嘛?”
“看不懂。。”她翻个身自顾朝里睡了,书从胸口落到榻面上,正好到他手边。
烛灯下他再次翻阅起来,里面写满了彼时对此时枕边人的思慕与想念。内页首张上便题着一首二六记:
轻轻嫣嫣枝头梅,豆蔻攀折撷芳蕊。
梅香有时绕身来,扶袖也做碧风吹。
碧风吹,桃花绯。二月纸鸢如梦坠,春风不修杨柳眉。
三月四月伊人笑,卿卿莫负燕来归。
燕来归,情难追。落落红杏吾家垂,携得佳人共采岁。
五月六月捻粽角,小夏刚至殷其雷。
殷其雷,梅子醉。夜雨婆娑卸玉頍,犹听玱玱珊珊泪。
七月八月菡萏蕤,塘浅夜深流萤飞。
流萤飞,星汉流。眠入缱绻霡霂游,罗扇始摇香风柔。
九月十月无患子,结钏堪比红相思。
红相思,魂俇俇。终日不闻跫然响,蓦然回首庭中央。
十一十二霰雪霏,怀璧试弦玉手寒。
玉手寒,琴瑟暖。光阴荏苒几度开,元宵尽头春又来。
何音多念了几遍,不知道慕亦看不看得懂,这是与她开始亲近起来那年,他保留的最美好的记忆。
如今这只高飞的燕子总算肯入他的金丝笼里,欣然入睡时,何音在脑海中描绘起崭新庭院的环境,心想设名燕归园真是再恰当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