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江有汜

边陲号角在黄沙漫日里悲腔哭鸣,驻守萨巴陀的军人们望着东边的家乡沉默不语。都来了两年了,往北点的居延在打仗,往西一点的阿依善也在打仗,只有他们安静地立在繁荣的城市,所能做的仅有日复一日地盼着归故里。

带兵驻守的云长天却不是如此的心思,他离家有三四年了,这里的风沙俨然成了最好的寄托,把他那些不能诉说的错事坏事一并埋在无人会知的沙城里。

自那晚从夜市归来,他的神思也开始有些恍惚,往往是带手下训练的关键时候一不小心眼前又出现她的影子,当着众人的面犯下了不少错误。因此父亲云珂瑛也是三番四次地训诫过他。

这日云长天正盘腿坐在营帐里与父亲说着闲话,外边就有通报传来:“将军,忻橖师傅来了。”

他父亲听到这名字,本来就很好的精神更加昂扬,眼睛也一下擦亮道:“将她请进来。”

一刻没耽搁,沉重灰暗的帷幕果真让一只纤手掀了开,云长天见到一位半老徐娘窈窕地走入帐内,身姿还是绰约,但就是脸上的笑有些黯淡。

他不认识这女人,但听闻父亲似乎对她情有独钟,此时也不便久留,摁着剑起身退出了营帐。

料想不到的,自己还没在训练场上呆多久,父亲又把他叫了回去,这次去那女人已经离开了,他看着父亲脸上的笑意,猜测不好是什么事情。

“长天你先过来。”云珂瑛将手中几张印了红章的纸小心卷起来放到了一边,待儿子落座了,这才又说道:“爹给你定了门亲事…”

听到“亲事”两字,云长天有些抗拒起来,立马反驳道:“家里好几个都在守活寡,父亲你知道的。”

虽然已经十几年未回过京城的家,但是云珂瑛很清楚自己儿子在抗拒什么,便跟着一起为难道:“你在这里待了也有一段时间,爹看在眼里,知道你心里还是放不下什么,但这门亲事算爹年轻的时候给你定的娃娃亲,你将就将就,就当找个照顾你生活起居的女人也好,以后未必要带回京城去。”

云长天微垂了头,视线如灰尘般飘落到桌上的纸卷,见上面微透着红色的印记,便知父亲这是先斩后奏,便也不多争辩娶不娶的问题,他沉默一会还是决定说出心里话:“我前两天在夜市碰到个女孩子,我挺喜欢她。”

“能碰见喜欢的是好事,说说是怎么样一个姑娘能让你看上眼。”云珂瑛对此颇有兴趣,身子微倾向桌沿,认真听儿子会说什么。

云长天未曾抬眼看过父亲,兀自沉在那晚的相遇里不可自拔:“像溪水里浸洗着的羊脂玉,忍不住要拾起来揣在怀里护着。那日清楚地看到她的额角有一道小小的血红印记,我想她举止装扮分明就是门第人家出身,应该很容易打听到,当时人多眼杂也不便细问,哪知让手下找遍全城闺秀都没有相似的人出现。”

听此,云珂瑛笑道:“那就是没缘分了,你也不必伤心,刚才忻橖师傅来说亲的这个姑娘容貌应该不会太差,说不定还会比你遇见的那位要好很多。”

“不,不只是样貌…”云长天说时,视线落得更低,思绪陷得更深。

出嫁前几天,衷瑢就被送到了城里公馆住着,她还未见过要嫁的夫婿,心里也并不着急猜忌。他人长得好与坏,品行善与恶,官阶高与低对她来说,都不及那晚偶遇的翩翩公子轻柔的一笑。仿佛那一面,枯荣了她整世的姻缘,倘若此后再也不得一见,今生便也就随了那花灯残烛,只管在风中泯灭。

眼看拜堂的日子将近,云大将军却代替自己儿子写了封信过来,说是世事不凑巧,阿依善的战线被外族打得快退到了萨巴陀,自己年迈无力,只能派遣云长天率兵前去支援,故婚期只好推延。

信里每句话都写得客客气气,一点也无武夫的粗莽和耿直,读来就好像自己是云将军的座上客,竟对她卑微的身份毫无半点蔑视。

这多少都让衷瑢感叹唏嘘那么几回,会不会自己所要嫁的男子也是这般温和有教养?会不会这个云长天也有如同夜市公子的容貌神情,能令她念念不忘?世间仅有的几个再世潘安卫玠宋玉所幸都让她遇到了才好。

如此想着,她怀着一纸手信,仰倒在榻上痴痴笑了起来。

便又是无聊地过了几日,好多天不见踪迹的净姨和陈婆手腕上拎挂些小包裹来了,说是带来点她喜欢的吃穿还有胭脂水粉,再是捎了点她旧时写的还不曾还清的欠条,希望这几天内能够结结清楚。

衷瑢自觉这么拖着不好意思但手头上又没些防身的铜板或是金银玉器,推脱道:"净姨你看,我这一嫁过去,随时都能还出来,要不再等几天?"

陈婆倒是多话,抢着呛声道:“哟,你是嫁了好人家忘了自己家了是吧?要不是净姨你现在能有这么好的靠山?”

让老婆子这么一膈应,衷瑢定要反驳道:“平日里我的钱不都交给你们了吗?也不想想有没有留给我一个铜板的时候?”

陈婆眼睛都睁圆了,责备道:“弹琴时候客人送你的那些零零散散就不是钱了?莫不是想着要嫁出去,不如就赖掉这些账是吧?”

“我真的没有!”她让老婆子逼得嗓门都尖利不少,半坐在榻上朝她们吼得面红耳赤。

净姨一直沉默在旁看着她,衷瑢这时已经哭起来,手背抵上眼眶抹水湿的泪,平日里自觉受到的委屈也趁着撒泼出,边抽泣边怨叨:“你们让我弹琴改谱,我哪一样没照着做,但凡有些不对的地方,你们就老凶我,就是我跟人家公子多说了几句话还要关我几天禁闭。现在还要我嫁给打仗的武夫做妾,这不是拉皮条将我卖出去又是什么!”

“你你你…好你个死丫头片子,我和净姨这不是为你好才给你找的人家?再说对方身份高贵着,能低眼看上你还是瞧在净姨的面子,你倒好,反过来咬我们是拉皮条的贩子!”陈婆听不下去,跳起脚指着衷瑢破口大骂。

衷瑢火气也大起来,甩开盖在腿上的毯子,一下站起身来俯视着她回道:“怎么不是了!你们就是人贩子!”

两人对吵起来没完没了,互指对方的不是,净姨听着头疼心疼,奋力掌桌一声呵斥才将她们镇住,俄而朝衷瑢投来的目光变得过于锐利,像是带刺的藤条一般抽打在她身上。

衷瑢让这阵目光扎的有些心颤,她气太甚,一时忘了净姨是最听不得这种诽谤的话语。果真净姨再没说什么,只将陈婆拉出公馆,一道回去了。

走的路上,陈婆对着天对着地大骂这丫头真是纯纯的白眼狼,谁把她养大?谁给她吃给她穿?谁给她花钱如流水的优渥生活垫付的账?如今抹去了所有白给她的好处不说,就是想收回点明面上的债也让她把自己挤兑出不堪的诽谤来。

净姨一直没说话,此时才开口道:“你就少说两句,要不是你,她平时见了我也就敢大个嗓门,哪里会这般讥诮你我。”

陈婆不服,狡辩道:“诶呀,我这不是为了你那点钱能及早收回来不是?我可先前要你几分?如今眼见这丫头不肯还要赖账,替你着急所以说话难听了点,谁知道那个小贱人平时装得那么服帖,说翻脸就翻脸了嘿!”

净姨很受不了她的大吵大闹,凶她几句道:“够了!这里是大街上,你说话都不知道收敛一些还要给我添多少乱!”她说完顺出胸口的闷气,休整片刻皱着眉头依然昂首挺胸地往前走。

深知净姨的脾气,衷瑢实在想不好自己以后该怎么面对她,也许未来她会翻脸不认人地来以牙还牙,诋毁自己呢?

“萨巴陀看来呆不下去了。。对了。。”她灵光一闪,立马让人捎了手信给云将军,说是自己想要跟着军队去前线打仗。

看到手信的云长天不由得哼笑几声,他把信往火盆里一扔,引得云珂瑛问他打不打算让她跟来。

云长天端坐了回应道:“若是真心想要投军,为何现在才连夜让人送消息过来?怕是惹上了什么事端,想要找个借口逃开罢了。”

“你想怎么做?”父亲严肃地问他。

”打仗时候有女人拖累着肯定不行,既然她想离开,不如把她送去京城好了。“云长天笑道。

同样的明月底下,却是不同的人不同的心境。

衷瑢收拾好行囊,感叹自己一时逞强,无端作了孽,今后便要离那公子远去千里再也没机会见到,心里早就是不已的悔恨。她望向头顶明月,合掌闭眼低声祈求道:“月老如有感知,望赐小女最后的一面之缘,今生便不做它想,死心追随未来夫君定矢志不渝。”

明月一照千年,看过多少同样的故事在世间悲欢离合地上演,它最明了的是江河有汜,岂可能如了祈愿所托般顺利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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