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0章
若我只是看客,必定觉得如今朝中好戏连台。
裴肃还在路上,尚书左丞李纲又出来替废太子说话。他说得更加直截了当,直指杨坚教导无方。他说杨勇的才华非比平常,只是性情平常,如果用有德之士辅佐,他就是一个有德之君,只不过从前都是一帮弦歌鹰犬之徒在他身边,才弄得他变成今日这样。
杨坚对这么明白的责难当然暴跳了一阵子,但过后居然也没说什么。
这么一来,废太子的风头当然又起来了。
最要紧的是,和当初的高颎一样,杨素眼下虽然没有彻底倒,但大小事务,杨坚已经不大要他过问,如此,杨广在朝中最得力的人等于已失去了力量。
而曾经最疼爱他的独孤皇后也已过世。
幸而,杨广颇懂得韬晦和自制之道,本身没有昔日杨勇那么多可指摘的地方,因而一时之间,矛头无法直对着杨广而来。
但凡此以往,恐怕这一幕也是迟早。
杨广现在大概也品尝到昔日杨勇的心情,但这些他不会告诉我的,他不是杨俊,他并不需要有人去安慰他。如果是实际的主意,也许还有用。
夜里我醒来,看着睡在身边的杨广。屋里只有一盏罩了纱罩的烛火,他的面目模模糊糊,但我仍能知道他蹙起的眉头。是的,我知道。甚至能感觉到他在梦里也无法释开的疲乏。
可是,我能够做什么呢?
杨广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能令杨坚言听计从的人。
一个能令杨坚言听计从的人。
我的思绪停顿一下,仿佛有道光亮闪过心头。
杨坚眼下最宠信的朝臣是他的女婿柳述,但他最喜欢的人却是……
陈琼。
腊月,独孤皇后正式下葬之后,杨坚便册封了陈琼为贵人,简直迫不及待一样。后来又接连册封了两位贵人,但最宠爱的还是陈琼。
听说他如今整日与嫔妃们在一起,欢歌酒宴,仿佛要将过去缺失的享乐补回来似的。
有时候替泉下的独孤皇后感觉悲哀,但我其实并不相信人死了之后真的会有一个灵魂在那里游逛,所以又觉得,像独孤皇后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也很好。
毕竟她带走的记忆,永远是一个坐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微笑的丈夫。
我去找萧王妃喝茶,闲闲地提出,我想回大兴宫去看看陈琼。
萧王妃当然知道我与陈琼的关系,满口答应。但我看不透她是否清楚我真实的目的,那也不重要,无论她清楚与否,对她都没有坏处。
萧王妃是经常要去大兴宫问安的,拣个好天气,便带上了我同去。
陈琼如今换了住处,迁入彩丝院,离杨坚住的甘露殿极近,大概杨坚让她住在这里用意也是如此。
她如今是贵人,又掌管后宫,住处气派自是非凡,阶下立了很多人等着禀事。
宫女认得我,连忙进去禀告,过一会儿盈风赶出来,告诉那一干等候的人,让他们明日再来,又满面笑容地请我进去。
陈琼高兴极了。我进去时,她站在庭院中,仰脸使劲望着,一看见我就上前来,拉了我的手左右上下地仔细打量。
我笑,“哪有那么久没见?瞧你倒似认不出我来了。”
“大半年了!”
都大半年了?我怔愣了一下。可不是大半年了。这大半年我快乐,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快些。
陈琼拉了我屋里去坐,盈风知道我们两个的情分,不消吩咐,立时示意旁人都退出。她自己上了果品和茶,也退了出去。
陈琼往榻上靠了,喟叹:“我看皇后一直不提,还以为她打消念头了,谁知到临了,还是将你给了太子。说说,你如今怎样?”
我吹着茶,抿一口,抬起头笑道:“还能怎样?就那样呗。”
“什么叫就那样?”陈琼瞪我,“你可别想跟我打马虎眼。我都听说了,太子待你,可是当作了手心里的宝呢!”
我的脸“腾”一下红了,“哪个乱嚼舌头?”心实喜之。
“这样也好。”陈琼说。
然后沉默。
看她的神情,似乎有很多心事,但我却不明白。
“你呢?”我笑问,“如今你大贵了。听说至尊待你也是……”我停下来。
陈琼的脸色变得苍白,像是想哭,又不甘心哭,强忍着,所以难看。
我叹息,她终究还是不甘心的。也难怪,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旧陈。何况,杨坚也老了,比她大了一倍有余。
听说他如今脾气很坏,脑筋也不如以前清楚。若他不是皇帝,就只是一个糟老头子。哪会有风华正茂的女子爱上一个糟老头子的呢?
我伸过手去,握她的手,我想不出言语,只有这个办法来表达安慰。
她用另一只手拍拍我的手背,表示领情。然后吸一口气,说:“至尊的身子大不如从前了。”
我也听说过,花甲的老人天天欢歌酒宴,哪里经受得住?
她微笑着看我,“也许我不久之后就要靠你帮衬了。”
我心里一凛。她的语气摸不透是嘲讽还是真心,但明明白白的意思是,杨坚只怕撑不久了。我只知道他身子差下来,却不知道已经差成了这样。
我想起我的来意,该开口了。
正在寻思如何措辞,陈琼忽然问了一句:“阿婤,你还记得吗?那年废太子之后,你同我说过,只怕此事还未完结?”
我心中一动,“记得。”
她含笑看着我,似另有用意地问:“你觉得如今呢?”
我直视她的眼睛,“我看如今的情形,还是与当日一样。”
“果然。”她说,“那么你有何打算?”
到时候了。我还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定了定神,正色道:“我来,就是为此事相求于你——”
“哦?”陈琼挑一挑眉,示意我继续说。
“裴肃将入朝,李纲前日又上书。”
“我都知道。”
“请在至尊面前设法为太子周旋。”我在榻上俯身行礼。
沉默。
令人不安的瞬间。我的心怦怦跳,我是不是做了一件蠢事?我不知道。
然后陈琼双手扶起我。
“阿婤……”她深深的望着我,似乎十分感慨,“看来你对太子果然已是用情至深。”
我垂下眼帘,不否认。
“你竟为了太子这样求我……”
我看看她,“那么你可肯答应?”
她嫣然一笑,“瞧你的神色,我若不答应,阿婤你就要跟我翻脸了!”
我的脸又红了。
“不过也难怪,”陈琼微微点头,“太子才华人品都佳,又待你那样好。阿婤,你晓得我本来是不情愿看你……如今倒为你欢喜。”
我从她眼底捕捉到一丝若隐若现的悲哀,不禁默然。她那样傲气,心里的苦怕是难对人说,连我也不能。
盈风在外面叫了声:“贵人!”
“什么事?”
“兰陵公主来了。”
陈琼看看我,想了下说:“就告诉她,我今天不舒服。”
“那何必?”我笑着站起来,“我也该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也好。改日——记着改得早些。”陈琼也笑着站起来。
我走出去,兰陵公主正好进庭院,看见我微微一怔。我向她行了一礼,她颔首致意,我正要走开。她忽然叫住我。
“六娘。”她很犹豫,下面的话一直不说。
“殿下,有何吩咐?”我问。
她仍然在迟疑,她似乎不十分像她母亲,不是个干脆果敢的人。
我只好等着。
很久,她才吞吞吐吐地问:“太子……近来如何?”
“殿下很好。”我回答,起初疑惑,忽然明白过来。
“太子殿下时常想念公主殿下。昨天还说起公主殿下许久没有去过东宫了。”我补充一句。
果然,兰陵公主脸色微微一变。
然后又是好一阵叫人不耐的沉默,她低声说:“请转告太子,过两日我若有闲会去看他的。”说完便进屋去了。
就这样?倒是我愣了会儿。
我回到宜秋宫,杨广居然坐在那里看书,他闲时手里永远握一卷书。
我意外,更高兴。
走过去,双手捂住他的书,背着宫女,偷偷地在他脸上吻一下。他抬起头来对着我无奈地微笑。“去换衣裳。”他说。
我换了衣裳回来,径直坐到他身边。
他丢下书,“去了大兴宫?”
“嗯。”
“见陈贵人?”
我的呼吸窒一下。他知道得太快,快到让我不舒服。我甚至忽然觉得,他是特意坐在这里等我回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僵硬,“你派人跟踪我?”
他笑,“我派人跟踪你做什么?”不像说假话。
我脑子转了转,陡然明白过来。陈琼身边一定有他的人。虽然这也难怪,像陈琼那样重要的人物,他怎能不重视?但我还是觉得心里一阵发寒。
“你不放心阿琼……陈贵人?”
“不是不放心……”杨广叹息着,似不知从何说起,默然片刻,他反客为主地问:“你和她都说了些什么?”
我有心赌气不告诉他,但实在也没什么可瞒他的,于是都说了。
他无疑被感动,双手摩挲我的面颊,喃喃道:“阿婤,你真是有心……”
但是。我等着他说但是,我有预感,他底下一定还有话。
他在犹豫,大约想着该不该对我说,最终他还是如我所料地开口:“下次别去了。”
听他的语气,这次我就不该去。好心当作驴肝肺,真正多余。
“为什么?”我问。
“我说过,你别掺和这些事情,因为很多事你根本就不知道,知道了也弄不明白。”
尽管这是事实,但我不爱他这种将我当作幼稚儿的语气。
“但我知道,十七姑姑她会帮我。我们。”我说。
“凭什么?”杨广淡淡地问。
我怔愣了一会儿,凭什么?“凭我们这些年的情分,凭我们俩和别个不同——”
杨广宠溺地对我微笑,看他的神情我就明白,我的话更加让他将我当作一个幼稚儿。“那么,你凭什么相信我是在帮你呢?也许我也想害你。”我赌气地说。
“凭我见的人比你多得多,凭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凭我……愿意相信你。”杨广注视我,“若这世上有一个我自始至终心甘情愿地完完全全相信,那就是你。”
他真懂得说话,真懂得如何叫我心跳加速,如何叫我窒息,如何叫我智商瞬间退化到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愣愣地看着他,完全沉溺于他的目光里。
过很久,我才结结巴巴地反驳:“那……我也是……骗、骗过你的啊!”
“哦?”杨广好整以暇地从案几的托盘里捻一颗果子放进嘴里,“什么事啊?”
我开始使劲回想。
我是穿越来的,这件事我始终瞒着所有的人,但是现在我也不能说啊。至于别的……别的……好像我真的没骗过他什么。只除了最初,我骗他说,我不爱他,爱上了杨俊。但是我若说了这句话……我横他一眼,美得他!
“你不会骗我的。”杨广从容而笃定地微笑。
我气结,从坐榻上跳起来,结果动作过快,一下子没站稳,又撞上了案几的角。疼!我正龇牙,冷不防被杨广从背后揽住腰,一下跌进他怀里。
“撞疼了?”他轻轻地替我揉着。
很舒服。而且宫女们早溜得一干二净。所以……嗯……
数日后,裴肃回到大兴,杨坚召见他,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立太子乃国家大事,我是五儿之父,并无偏心眼的事,更不会因为偏疼哪一个就轻言废立。至于杨勇,既已废黜,不可复立。”
清清楚楚的态度,总算止住了这一阵子的风声鹤唳。
此事算是暂时平息。
但任谁都清楚,只是暂时而已。
出乎我意料的是,兰陵公主果真在不久之后来到了东宫。
那日我正与萧王妃一处闲聊,听闻小姑兰陵公主到来,萧王妃自是要出迎,又一定拉了我同去。我也只好跟了去。
兰陵公主看起来如往日并无不同,她不善言辞,从前也只有和她母亲话语多些。萧王妃自是一番驾轻就熟的女主人姿态,款待得她处处周到。
兰陵公主有些微的局促,坐了和我们说话,只是闲谈,好像她来的唯一目的就是如此。互相的问候就花去很久,全是废话。好在萧王妃很会找话题,不愁冷场。
她来时,杨广和几个东宫学士在别殿里谈论诗书,自然有人去传报。杨广赶过来,显得十分高兴。
“阿五,我以为你此后都不打算来了呢。”他笑着说。
一句话就将兰陵公主堵得涨红了脸,支吾着只说:“怎么会?”
这下我更确信,以前她同独孤皇后说的很多话,都是有人教给她的。
我想兰陵公主必有来意。只是看这情形,兄妹俩就算独处,兰陵公主也未必能将心里的话说出口。萧王妃只怕也是同样的想法,紧着调和气氛,找话来说,一时又想不出法子打破僵局。
“柳述近来如何?”杨广不动声色地问。
柳述如今是实际上的宰相,天天在杨坚面前出入的人物,和杨广自然也是日日见面,他近来如何,何用问兰陵公主?我暗叹,他倒是直截了当。
兰陵公主一板一眼地回答:“承蒙殿下过问,一郎很好。”
兄妹这样对话,叫旁人听着也别扭。
萧王妃看看我,我也无奈地看看她。忽然福至心灵,记起不知几时杨广曾提过一句,兰陵公主年少时最爱放风筝。
“对了!”我不禁拍下手,“我那里有几只极漂亮的风筝,今日天气又好,不如咱们去北苑放风筝吧!”
一时收到好几束或赞许或感激的目光。
放起风筝来,兰陵公主仿佛突然换了一个人。她仰着脸,双手提了风筝线,阳光映着她的双眸,如宝石般熠熠生辉,整个人都仿佛映出了炫目的光芒。
我一时看呆。
其实她是个美女,但她有太多的烦恼。丈夫心里有别的人,她自矜身份,只怕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倾诉。如今丈夫和从小最亲密的兄长又站到对立面上,她选择了和丈夫在一起,可是心里却又有那么愧疚。顷刻间,我看她看得这样明白,几已能体会她心里的苦痛。
这些搅不清理不明的事情里,谁是轻松的?
杨广一直负手站在那里,含笑看着小妹玩,听她朗朗的笑声。我本想走过去,和他站在一起,转念间,没有动。
兰陵公主玩到出汗,宫女绞了手巾来让她擦脸。杨广慢慢地踱过去,替她理一理稍微有些凌乱的头发。兰陵公主望着他,带着娇美的笑容。
我听见杨广缓缓开口:“阿五,我知道难为你。但是……”
兰陵公主一定料到他要说什么,一丝丝地敛起笑容,就恍若秋日风中慢慢凋去的花朵。
“你回去劝劝一郎,让他不要再……像现在这样。就算是我求你,阿五,你知道二哥的脾气,这些话换作别人我绝不会说。可你终归是我的妹妹啊!有些话,再难出口我也不得不出口。你劝劝一郎,让他退一步吧,好不好?”
兰陵公主呆呆地望着他,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良久,终于点一下头,泪水也随之滚落。
“但是我怕一郎他……”
“我知道。”杨广淡淡地说。默然片刻,一声长叹,“那也不能怪你。”
兰陵公主低下头,然而很快又抬头,“如果一郎不肯,将来二哥……会……会怎样对一郎?”
“我不知道,我还没想过。”杨广面无表情地回答,“也许你该先问问柳述,他会怎样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