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秋猎前夜
是夜。
黑骨山顶上燃起了众多小灯火，帐篷外到处都有守卫在巡逻，严密到几乎没有缝隙。
各个帐篷都已经安静下来，除去帐篷外巡逻的守卫轻巧的脚步声外，再无其他明显动静，守卫们按照各自的巡逻路线行走，没有一人发现异常。
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下，山顶深处的树林之中，却有一人正在缓步独行。
红色滚边的白色劲装，身形修长，乌黑秀发，一张平凡的面容上，略带点英气的眉宇，一双幽谭般漆黑因反射烛火而潋滟不已的明眸。
此时缓步前行的正是且闻迭。
寂静到没有人声的深林中，似乎除去她外就没有任何人。
那么多的守卫和严密的巡逻路线却没有一人发现她离开秋猎帐篷的行踪……只除去一人。
“……你还要跟到何时？”
且闻迭忽然停下了脚步，出口问道，声音轻柔细腻，与她平凡的面容有些不大相称。
周围安静了一下，随即一个全身黑衣，面带口罩的男子从她身后出现。
“且闻迭。”
邢消取下面上的口罩，出声道，气息有些不稳，一向平静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是当年将我从人贩子手中放跑的那个女娃。”
听言，且闻迭瞥了邢消隐隐有些激动的脸一眼，面容没有半点变化。
“你认错人了。”
且闻迭道，平凡的脸上甚至连困惑的神情也没有，声音也没有丝毫起伏变化。
那声音不是漠然，只是纯粹的没有感情。
这样的语气让满怀期待的邢消整个人都怔愣住了。
眼前女子的表现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他真的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她也真的不认识他。
邢消心一痛，只觉自己多年来的执着似乎都要被这句“你认错人了”给打碎。
“那种能让小动物如此亲近的体质，以及和儿时的她相似的眉宇……我不信你不是她，这世上何来如此巧合之事？”
邢消微微皱紧了自己浓黑的剑眉，他满脸上全是对且闻迭话语的质疑以及对自己猜想的肯定。
看到邢消的表情，且闻迭的面容依旧没有动彝其他丝毫变化，但下一瞬，她却突然笑了起来。
轻笑的声音，柔腻到让人听得心痒。
邢消心颤，这声音与自己记忆中的声音完全不同却又似乎有着某种相似之处。
且闻迭那平凡到没有特色的脸忽然变得邪魅起来，虽是在笑，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情绪。
那双谭水般幽深的眼中，潋滟的光芒并没有因为深入树林而消失，反而更加闪耀起来。
原本没有特点的脸，竟是因为这一笑而充满了魅惑感。
邢消心一跳，因了且闻迭这与儿时的她完全不同的模样而微微睁大了眼睛——他已经在心中认定了她就是他寻找多年的那个女娃。
然而在邢消的记忆中，救了自己的女娃就像一个楔仙般，白皙的小脸蛋上漾着俏丽可爱的笑，卷长睫毛下，一双明眸熠熠生辉。小小年纪有着不同于一般五六岁小女娃的沉稳表情，柔和的神情里有着……一丝淡到仿佛要消失的悲伤。
回忆里的女娃儿和眼前笑容邪魅的女子仿佛没有丝毫关联。
一个人的改变，怎会如此之大？
难道，真是巧合？
且闻迭的这一笑让得邢消几乎要开始自我怀疑起来。
可是，自己心中因为她而升起的这份鼓噪与见到小王妃时的感觉完全不能相比。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他没有认错人。
邢消再度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读取到邢消最后的想法，且闻迭眼神微冷，收住了笑。
“……那么就当闻迭真的是当年那个帮了你的人，现在你已经找到了，你又想做些什么呢？”
且闻迭的声音仍是轻柔细腻，然语气却充满了挑衅。
如此简单的一个问题，却让邢消彻底僵住。
他找到她后想做什么？
他从来也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本以为自己根本不可能寻得她，然而在小王妃被寿王救回，他看见小王妃那张和记忆中的小女娃相似的脸时，他多年埋藏在心中的念想就一发不可收拾的爆发了出来。
十几年来，他只知道自己是多亏了她才没有沦落到像其他人那样现下都已经不知所踪的下场，甚至得到自己能为之贡献力量的主人。
可他，就只是想要告诉她这些吗？
“我……”看着眼前等待着他回答的且闻迭，邢消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只是想要谢谢她吗？然后告诉她自己这些年过得很好，告诉她自己找了她很久？
可是，说完这些呢？
他的执着就可以结束了吗？……他十几年来的念想就可以……
“若你只是想要道谢，那闻迭便承受这一声谢，可否请阁下今后不再来烦扰闻迭？”
且闻迭说着，满脸微笑，却是没有感情的笑。
提起缓慢的步子一点点离开邢消能够制约的范围，随后不待邢消再说什么或者有什么动作，且闻迭就一个闪身，白色的残影模糊，她整个人犹如鬼魅般从幽暗的树林深处消失了身影。
邢消震惊地看着方才且闻迭消失的方向。
不过一个闪身他居然就已经感受不到她离开的气息？！
这是何等高明的隐匿能力！
邢消的震惊在于对自己能力的自信。
那日他输给小王妃后就曾自我怀疑了一阵子，但他后面跟踪且闻迭到芳华宫那次，发现到且闻迭闪避他的追踪时所用的步伐和小王妃所使出的那种诡异步伐颇为相似，但且闻迭又似乎更为莫测。
他记得，九千岁和他提过，小王妃的身手是由当年待明寺的那些人贩周转人训练出来的。
两人如此相似的身手……不，应该说且闻迭这更上一筹的身手，难道也是同一拨人所训练出来的？
她若真是当年的小女娃，那她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他记得被她放走后，离开前，她对自己露出的最后一个笑容，有着欣慰又有着悲伤。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娃，为何会露出那样的笑容，这是他一直不解，也是深深让他执念了多年的原因之一。
然而当时他想要再最后确认一眼而回过头的时候，她却似乎被一个男人抓住了……那个男人，面容他看得并不清楚，但似乎强大到让她害怕。
她那一瞬间露出的惊惧表情，他至今都难以忘怀。
邢消皱着眉头，漂亮的双眼里却带着笑意。
突然的询问他回答不出，现下细细想来，却是慢慢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了。
他想了解她，了解这个他一直寻找，执着了十几年的人。
为何？
大概是因为了自己处在绝望中时，她带着微笑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对自己说出的那一句……
「别怕，我放你走。」
嘴角溢出笑意，邢消面容出现怀念的神情。
白皙的脸上，漂亮的双眼浮现温情，像是沉醉在了记忆中。
邢消静静地站了一会，依旧没有感觉到任何动静后，便也离开了。
就在邢消离开没多久后，且闻迭就从暗处走了出来，朝着邢消离开的方向看去。
她根本没有离开，只是彻底消除了自己的气息罢了。
在读取到邢消的想法后，且闻迭本来没有表情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烦躁。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申徒亦，冷沦束……现在又多了一个邢消。
申徒亦暂且不说，毕竟同为转世之人，牵扯到也在所难免，何况她现在还在寻求他的帮助，为了她那不为人知的计划。
至于冷沦束和邢消，两人全是这一世儿时的她恻隐之心下引出的现今牵扯。
他们都在寻找着十几年前的她，可现在的她，早已没有了当时的那份怜悯之心。
若这世上当真有佛，那这一世的她所做过的事情，足以罪孽满身堕入地狱。
可就算堕入地狱又如何？她根本不在乎，她看过的地狱还算少吗？
一般人所说的地狱，不管是看过的听到的还是切身体会到的，她都只多不少。
然而不论是这一世还是上一世，她想要的东西从始至终就只有一样。
也是，她注定无法拥有的一样。
且闻迭的脑海中浮现一个身穿白袍的男人正对着她一脸厌恶且骂骂咧咧的嘴脸，随即又想起了前几日在离宫，在申徒亦房间里时和那个丰神俊朗的男人针锋相对时的情景。
且闻迭平凡的面容柔和地微笑着，幽谭潋滟的明眸中却有着无尽的悲伤。
那容颜，竟是异常吸引人。
若说现在的她还有所怜悯的话，为的也只是当年苍盟里的人。
这一世的她有着必须要做的事情……也是她注定要做的事情，同时也是她从来都没告诉过苍弄淮的事情。
想到这里，且闻迭眼神一黯。
她没有想到，当年的那一幕居然会被邢消给看到。
那个男人……直到现在她也没能摆脱掉的那个男人。
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那个男人。
且闻迭的脸变得没有情绪起来，明眸中似乎有着一簇光芒在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