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玫
穆先生和武老转身走了,给赵离尘关了门,掩了窗子,让他好好睡一觉。
赵离尘才醒来,本就没什么睡意,只是脑子疼痛不断,被这么一闹腾,他的眼皮开始垂下。
就再睡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抱着这个念头,赵离尘侧卧在被子里,却沉沉入了梦。
安详的梦,四月春光暖意柔。赵离尘惊奇地睁眼,正见芍药大把大把,映红翠亭。清澈溪流,一眼目极,嶙峋的石,戏耍的鱼,还有,若空气般润的水。
这里是,赵离尘踌躇着踏出步子。轻沨小镇,是赵离尘足足阔别了两年的轻沨。
不过是个梦罢了。赵离尘暗笑道,只怨在梦中他还是那么清醒。
四周都是人,来来往往,有温和笑着交谈的百姓,坐着轿子高昂的达官,耐着性子讨价还价的菜农。
熟悉的风景,熟悉的气息。赵离尘在人群中穿梭,却从未感到如此宽松。
往事是重重在眼前回演。
赵离尘记得这里,只需一眼,一切美景发芽生根。
十四岁那年,他孤身一人来到这陌生小镇,受父之命来拜访隐于集市间的一位剑客。当时,他背着一把剑,黑布包裹着剑鞘,踏过长长长长的石桥,手是凉的,心是暖的。然而,剑客若是有意归隐,你就必然没有那么容易将其找出。
他一人寻寻觅觅,瞧过无数家大门,踏过无数家门槛,却无功而返。
从前的记忆,就在脑中上演,就在这梦中上演。
十四岁的他遭遇了失败,一人落寞地垂头坐在河岸边。
四月仍有柳絮纷飞,纷纷然,落尽他的手掌。
那是他,在梦中也能看见……赵离尘脸色变了,在这个梦中,从河边眺望对岸,他看见了自己,十四岁的自己。束紧了的黑发,因不停走动而变红的面颊,颓丧坐在河边的身影。
“春光尚好,暖意半寸。这么美的天,你怎么不抬头看看。”
叮铃,叮铃,清脆声响。
少女银铃笑声脆脆。十四岁的他好奇抬起头。粉色的衣,纯红的发辫,还有悬在腰间晕了一层光的纯白蔷薇坠子。
十六岁的他在河对岸,空空惆怅,是太远了吗?他竟看不清那少女的模样。有光,有水,有风,她的笑靥似乎还依旧,却是看不清。
“玫儿。”赵离尘迟疑地伸出手,粉衣如同初绽蔷薇。他的手无力而苍白,触碰不了她的衣角。
“不要板着一张脸嘛。”那少女蹲下身子,同河岸那边的他一同观赏着河中景色,“你看,这一对坠子漂亮吗,喜欢吗,喜欢我就送给你。”
明明那么遥远,声音却如此清晰。
那少女,从河岸对面望了过来,可以感受道温暖的目光,那目光带笑,却是逐渐远去,是淡了,淡了,直到他再也看不见河对岸的自己同那少女。
赵离尘低声笑了,不过是在梦中,他又有什么好期待的呢。他盼望的,抹不去的,只是徒添空荡的记忆。
玫儿,相识的场景便如梦中所现一般。那时,自己第一次见到笑得如此灿烂的少女,第一次遇到萍水相逢也要执意将坠子送给对方的少女。
“玫儿。”赵离尘再次无力地唤出,眸子里泛起了雾气。
最后一次相见,原来是在梦中。
本以为,那次惊恐一望,那一片粉色衣角偏偏坠崖,相见再也遥遥无期。多年来,他以这轻沨镇为梦魇,不曾在踏入那小镇,不愿再唤起忧愁。唯有那乳玉羊脂,他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她,终究是故去了吧。
汗水涔涔,胸中传来一阵闷痛。赵离尘半跪下身去,江南小镇的风景在他眼前逐渐模糊。
“你醒了?”平淡得没有波澜的声音。
赵离尘缓缓睁开眼,穆正良又端着碗药汤凝视着自己。
“我刚来,是把你惊醒了吗?”穆正良有些歉意。
“不,不是。”
只是梦刚好到那里便尽了罢。
穆正良把手中的碗搁在木桌上:“你睡了五个时辰,此时已经是第二日了,我想你也是饿了吧。”
肚子里很配合地有了饿意,赵离尘揉了揉眉头,点头道:“还是麻烦前辈了。”
穆正良对外面的武老招招手示意他进来。
“莫叫我穆前辈或是先生。”穆正良懒懒道。
赵离尘疑惑:“那应该?”
“叫穆叔叔可好?”武老蹦着踏进来,他的手中正有一盘子,盘子里是清淡的素菜,素菜是作了装点的,绿油油的叶子裹成团状不知道包裹着什么。
“瞎闹。”穆正良无奈,却没有反对。
窗外,天边微红,是慵懒的模样。看来此时正是清晨,太阳在云边若隐若现。有几声鸟鸣活泼,几声虫叫微微。赵离尘食着清淡的早膳本是好的心情。
渐渐,舌中有苦味蔓延,蔓延至整个味觉,扰乱了赵离尘的好心情。赵离尘怕苦,筷子点在素菜上,并不再夹起下一口菜。
赵离尘这个样子,武老觉得尴尬:“那是苦瓜。我听你父亲说起过,你怕苦,但……”
“啊?”赵离尘缓过神来,这菜好歹是武老亲自做的,自己因为怕苦而不吃是不给了人家面子。少年慌忙笑了笑:“不不不,这素菜挺好。不是寡的一个淡,还有清与香混杂,我一时觉得好吃,便入了神。”
“好好好,那就好。”武老装模作样地抹了一把汗。
“神秘之剑,名曰斩魂。斩开世间混沌,斩去腐堕悭吝,一剑破一魂。据说,铸剑之人在这剑身上种了邪法,死在这剑下的魂魄会承受着同肉体一样的创伤,而那魂魄不得轮回,这天地有多长久,这苦难便有多长久。”
这头武老与赵小公子正在谈论饭菜问题,本是和和睦睦,那边,穆正良不知何时将斩魂拿在手中,仔细端详。
“穆先生知道这把剑的来历?”听穆正良在评论这把剑,赵离尘的兴趣又被引了过去。
穆正良没点头也没摇头:“你父亲并没提到过。不过以前有传言道这剑中有怨念,这怨念总会抓住人的一念,用这一念之差将人带入深渊。”
深渊,一念……赵离尘黯然道:“父亲将这剑送给我时,叫我用这正,义,勇,为此剑洗清冤屈。”
“如此想法自然是好,但剑并没有什么罪过,罪过无疑是从人而出的。”穆正良将斩魂放在赵离尘枕边,“这是把好剑,亦是把凶剑。同一把剑有利钝两面,同一个人亦如此……既是你父亲的遗物,赵公子,这把剑你要收好了。”
嘿,这个穆正良真是不解人风情,明明满以为可以让赵小公子继续轻松下去的谈话,又被他扯到严肃的道道上来了。被两人无视的武老稍稍有些怨念了,他一个老顽童,做了几鬼脸,跳坐到屋内的木椅上,坐了一会儿又跳下来,却无奈插不上穆正良与赵离尘之间的话。
“对了,小公子可是遗失了一个坠子?”穆正良一语刚毕,武老就脑中一灵光。他兴奋地一拍脑门,问题脱口而出。
“坠子?”
“羊脂玉蔷薇花坠子!”
武老怎么知他有那个坠子。赵离尘下意识摸索向腰间,原本悬挂玉坠子的地方却空空如也。衣服都换了,腰间怎么还会有原本在那儿的花坠子。
那是玫儿送的坠子,也算是他对玫儿思恋最后的依托,赵离尘脸色慌了,急忙问道:“武老可知坠子下落?”
“哎呀,这我本是不知的。”赵离尘的着急把武老吓了一跳,也让一旁的穆正良有些好奇。
武老磨磨蹭蹭摸出一页信纸,上面点点字迹隽秀清爽。
“这是薛礼霜今晨寄到的信,上面直说抱歉。”
赵离尘和穆正良皆凑过去。
“对不住赵公子,在下偶然拾到蔷薇花坠忘记归还,深感歉意。但怕是传书遗失,也怕小女无理闹腾,故已将花坠带回青木山。望赵公子亲来取坠。薛礼霜”
确实是薛礼霜送来的信,信上不显眼的记号和薛礼霜的字迹穆正良都认识。但,明明是他自身过错,为何却句句委屈。
“这个混蛋!”穆正良一拳头敲到床沿。
武老不知从什么地方挑了个苹果,躲在一边漫不经心地啃了几口。
看来这薛礼霜不相信穆正良会按时到青木山,便想了如此方法,实在高明,高明啊。
“那家伙,真是糊涂的性情不改啊。”穆正良脸色不好,武老便装着附和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