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丁香结
秋子璧一心维护楚风夕的事在颜挽喉间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他们两人自幼蒙受曲饮霜教养之恩,曾发誓一生唯曲饮霜马首是瞻,她再如何爱楚风夕,应也不至于做出背弃之举吧!
见颜挽欲言又止,曲饮霜不悦道:“有话就说,有屁快放,吞吞吐吐跟娘们似的!”
颜挽将心一横,豁出去道:“那个,阿璧,上回我要勒死聂言昕,她非要和我作对,就那么一迟疑,聂言昭就把刀插在心口上了,否则哪有现在这么多麻烦事?我在想,她在栖芳居待了那么久,和楚风夕、聂言昭都很熟,若真如你所说,聂言昭的心长在和常人相反的位置,她应该也是知道的!不知道她会不会为了楚风夕做出一些我们意想不到的事情!”
曲饮霜刚想怒骂一句‘女人没一个可靠’,一转眼,看到叶男棺木上,又觉心中酸涩难抑,根本骂不出口,一时怔怔,不再言语。颜挽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见他面色颓然,忍不住宽慰道:“霜,我只是猜测,事实也许并不是那样!再说,阿璧怎么都是女孩子,她这个年纪确实应该老实待在家里相夫教子了,家国天下本来就是我们男人的事!”
曲饮霜默然一阵,微叹道:“你今晚去试探她,假作无意,提起你路遇伏击,救援不力,叶蓝惨死,如若她露出异状,就。。。”他在颜挽微微忐忑的注视下倏忽一顿,转过脸,眼眸在逐渐浓郁的夜色中显得有些深暗,过了许久,又叹了一口气,道:“算了,你找个机会去和阿璧说,我们的事不用她管了,叫她好好跟楚风夕过日子!至于其他的,便等我今晚见了随风再做打算吧!”
颜挽看了看天色,长长吐出一口气,总算是有惊无险!曲饮霜停柩城外,在颜挽的安排下,顺利入了大理寺牢房。天气这样冷,楚风月竟只着了薄薄春衫,还露出玉白的颈子,柔黑的长发散在地上,仿佛春帘惊梦。看来坐牢坐得很舒服,并不似颜挽说得那样烦心。
颜挽自去外间放风,曲饮霜独自入内,楚风月听到动静,抬眼看到满面怒容的曲饮霜,没有太多惊讶,起身唤道:“哥!”
曲饮霜听着只觉气不打一处来,弯腰进去,一把提起楚风月前襟,拳头毫不留情地向他脸上挥过去。
楚风月痛“哼”一声,再转脸,右脸涨紫,嘴角出血,他吐出口里的血,笑着唤:“哥!”
曲饮霜一震,下一拳风驰电掣地飞过去。楚风月仍是微笑,不带一丝愤怒,像是回忆到了某个美好的画面,脸上的神采幸福而快乐。拳风掠起他腮边的发丝,曲饮霜的拳头就那么顿在他脸前,再也打不下去。
曲饮霜刚一松手,楚风月便踉跄一步,跌坐在身后的冷炕上,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沉迷女色,也不喜欢我醉心权术,但是你也不能乘人之危啊!颜挽没告诉你,我腿伤着呢!痛死了!差点真成瘸子了!”
“成瘸子了好,免得你到处兴风作浪!颜挽和阿璧都比你大,你就不能听听他们的劝?非得我像小时候那样揍你?”曲饮霜状似无意地觑着楚风月的腿,看着呈结痂愈合之式,稍稍放了心,转过脸道:“我有件事要你帮忙,你答不答应?”
曲饮霜素来嘴硬心软,楚风月也不好拆穿,强忍着笑意道:“哥,你尽管说!只要你不像以前那样,要我陪你游山玩水,老死乡间,一千件,一万件,我都答应!”
楚风月答应得这样爽快,曲饮霜反倒不知该如何开口,负手踱了半天,抬头望着天花,道:“那个。。。随风啊!这个事,对我而言,毫无难度,但是对你而言,似乎有点难,这个事。。。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是其实很有道理。。。从前。。。”
曲饮霜七拐八绕地扯了半天也没到正题,楚风月心中虽然纳闷,却并不催促或者追问,只笑听他说,偶尔点点头,以示回应。
门外颜挽却等得不耐烦了,一连催了好几次,曲饮霜从窗格看到外间天色渐明,方觉时不我待,终于下定决心道:“随风,你以后不许看女人,不许碰女人,不许和女人说话,知道么?”他一口气说完,脸已经涨得通红,像是做了什么极其见不得人的事。
楚风月忍不住“嗤”一声笑,诧异道:“连看也不行?哥这段时间研习了程朱理学么?要是女人看我、碰我、找我说话怎么办?像哥那样舞刀弄棒的把人唬走么?”
曲饮霜自然不能说出‘叶蓝对你一片深情,又是为你而死,你一定不能辜负她’这个真实的理由,想了半天也不得合适的托词,只好强词夺理道:“你别那么多废话,只说答不答应!”
楚风月见曲饮霜说得认真,便也收起了玩笑之意,凝神道:“公主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顾兰祈怀。。。”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曲饮霜冷冷打断:“那叶蓝呢?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她么?”
“我从前是很喜欢她的,但是后来我们发生了些误会,终究是错过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她嫁给了我舅舅,是我舅母。这次案发,我让他们夫妻送公主回乾国的。。。”说到此处,楚风月突然有种不祥预感,颜挽一直没来复命,曲饮霜又向他提出这样奇怪的要求,莫不是叶男出了什么事?他心思电转,一瞬改口说道:“其实我心里一直最喜欢她,到现在也是,可是她一直拒绝我,坚持要做我舅母,我也无计可施!”
曲饮霜本就不善作伪,此时猛遭楚风月言语诱导,脱口便道:“叶蓝跟我说她很爱你,她拒绝你,定是有难言苦衷!”话一出口,便觉失言,想要顾左右而言他已是不及,楚风月起身按住他双肩,心急道:“哥,你见过叶男?她怎么会和你说这些?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否则,以她那要强的性子,怎么会对你一个陌生人说这样的话?她对我都没有说过!”
曲饮霜悔之不及,结结巴巴道:“这个。。。。我其实也是瞎猜,不不。。。是颜挽告诉我的!”憋出这一通谎话,曲饮霜已是满头大汗,见楚风月一脸惊疑,忙沉下脸来,故作愠怒道:“沈随风,你是不是不想答应我的要求,所以故意和我说这些废话?你赶紧给个痛快话,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楚风月举目逼视着曲饮霜,低喝道:“是不是叶男出了事,又和你说了什么话,你觉得我不应该对不起她,所以才代她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
曲饮霜被说中心事,一时无言以对,只得茫然四顾。
曲饮霜的反应无疑坐实了楚风月心中的猜测,他痛极反笑,好似浑不在意说道:“小时候,她总是教我‘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她大概没想到有一天她自己也会变成为我楚风月套狼的‘孩子’吧。。。我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她和舅舅成亲之后,我就该撵他们回静阳村的,舅舅每天念叨,说快二十年没回去了,我明知道高月落不是好人,我怎么能。。。我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见楚风月这般模样,曲饮霜心中更感痛疚自责,一把握住他的手,但觉入手冰凉,忍不住道:“随风,你不要误会,我那么要求你,不是因为叶蓝,是因为。。。我自己!我这么多年不碰女人,全是因为你。。。因为,因为。。。你,你是我一个人的,所以我,也不许你亲近女人!”他不会劝慰,更不会圆谎,冲动心急之下,终于道出心中隐藏多年的秘事,一时只觉痛快酣畅。
彼时年少,一身热血,天天做着不切实际的大侠梦——仗剑江湖,快意恩仇,匡世济民。
那年春意向晚,轻寒料峭,他与颜挽、秋子璧在夜色掩护下,背着师傅偷溜下山,着手‘惩奸扶弱、劫富济贫’的大计,不料竟被老谋深算的狗官设计拿住。
三人被打得遍体鳞伤也不肯道出所谓幕后主使。狗官恼羞成怒,欲将三人拉去菜市口砍头。三人拼死逃出,狗官一路追杀,穷途末路之时碰到了正在寻找叶蓝的楚风月。
那时的楚风月瘦瘦白白,拿着叶蓝的画像,满大街跟人说‘我是三公子楚风月,你若是见过这个女人,我许你高官厚禄、荣华富贵’。
情急之下,颜挽持剑挟持了楚风月,狗官投鼠忌器,三人顺利逃脱。楚风月那时年纪虽小,眉目却已很像名噪一时的沈妃,狗官识得他的身份并不奇怪。
四人逃至山下,于性命无虞时,楚风月方才出手,一举将颜挽制服,口中向他道:“哥,你愿意随我去寻人么?”原来,一路行来,楚风月已然看出三人当中,寡言少语的他才是决策者。
颜挽冷嘲热讽:“三公子这样厉害,还需草民帮忙么?少套近乎,这里没人是你‘哥’!别以为你救了我们,我们就会任你予取予求!”
楚风月只是颓然:“武功冠绝,救不得心爱之人,机关算尽,算不得自身命运!”
秋子璧心软,问:“那个女人对你很重要?你可知你那样暴露身份寻人很愚蠢?”
楚风月淡淡道:“我知道!这么些年,该用的办法我都用过了,她却一点消息也没有,应是故意躲着我!我的头痛症很厉害,每一次痛症发作,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来,所以心里很着急,明知无希望,却不能什么也不做!宫里的人口蜜腹剑,我不信他们,我希望你们能帮我!”
宫中的尔虞我诈,他深以为然,楚风月说得这样诚恳,恰恰触到了他心中的隐秘之事,他忍不住动容道:“你将画像留下,我们为你寻人,当是还你的救命之恩!”
楚风月对他浅浅而笑:“哥,你叫我‘沈随风’!”不知为何,楚风月将画放在他手里时,认认真真在他手心写下了‘随风’两个字,那酥麻婉扬的触觉、那躁动难安的喜悦,莫名而真实。
楚风月唤他‘哥’时,他惶恐惊怒,许多年前,他还不叫‘曲饮霜’这个名字,有另一个人也这样叫他,可是到最后,这个人害死了他的母亲;
楚风月在他手心写字时,他忐忑躁动,恍惚间,竟又让他找到了小时候背着母亲偷看春宫图那时的刺激。这种美妙的感觉暌违已久,形形*的女人并不能给予;
楚风月转身离去时,他烦乱不安,似有一股挽留的冲动弥漫在心头。不知如何开了口,更不知如何唤了楚风月一声‘随风’。
楚风月回过头,面上有弯弯绕绕的笑意,静静绽放的瞬间,似连这片花不生的荒山上都有了迷迷迭迭的香气。他说:“哥可知,救一室不如救一世!”
不知是因为那话,还是因为那笑,他第一次无理妄为,逼着恨极了官惩朝堂的颜挽和秋子璧同他一起下山替楚风月卖命——先是寻找叶蓝、照顾纳兰祈,再是招兵买马、玩弄权术,最后是起兵造反、杀伐天下。
他知道,胤乾两国的王宫并没有什么不同,两个唤他‘哥’的人其实也有些相似。但是,他所做的抗拒却是大大的不同,对乾国的那一个他冷然,而胤国的这一个他却只是默然——仅以逃避宣泄自己的不满,除此之外,只余无奈。
楚风月茫然的眼神转到曲饮霜脸上,倏忽凝滞出一朵迷离笑花,“哥,你这么多年无欲无求,就只是想要我么?既是想要,为何不说?白白累得我作戏!我岂会怀疑舅母的能力?”
灯花暗结,异了楚风月的笑意,入目柔软,落地温绵,刹那间,这幽暗潮湿的牢房里竟似从地底开出了千万朵馨香暗发的花来,曲饮霜看得血脉愤张,忙转过身,口是心非道:“随风,这可是大理寺,你不要乱来!”
楚风月于身后抱住曲饮霜,侧首在他耳边柔声说:“幼时读史,便觉‘断袖’、‘分桃’皆是美谈,随风亦愿效仿古人,为曲君绣被!”
曲饮霜自觉(下)体微微不妥,咽了咽唾沫,面红耳赤道:“随风,你知道我从小就废文弃武,不懂你在说什么!”口中虽是婉绝,身心却已难抑。楚风月埋首在他颈间,呼吸急促而灼热,“没关系,过了今晚,曲君便懂了!”他一字一字说得温软,待一句话说完,曲饮霜的脖子连着脸已然红热得如同火灼一般。
方要把持不住,忽听门外传来颜挽的催促声,曲饮霜登时清醒了几分,忙回身推开楚风月,口干舌燥道:“随风啊,今晚月亮。。。月亮好大好圆啊。。。这个事。。。那个。。。我还。。。没准备好,那个我。。。还是先。。。走了。。。”他语无伦次说了这几句,转首便走,举步之时,眼风瞥见楚风月春衫半裸,玉颈生光,一时只觉身体僵硬,拔足不能。
楚风月抿一抿膘的唇,哀哀望着曲饮霜,道:“房中术一如弈剑术,半途而废,于身心有害,曲君难道不知?”
曲饮霜被问得热血横肆,思绪堵塞,惶然不知如何作答。楚风月施然上前,双手搂住他的颈项,拉低他的头,把唇凑了上去,于这近在呼吸相通的距离,暖声道:“曲君醉心弈剑术,房中术难免有所偏废,随风愿以身传教,曲君以为如何?”